从钱氏房中出来的时候,呼啸的北风已经渐渐止歇。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小半个脑袋来,投下了些许的明亮光线,又被屋檐树梢的积雪返照,将整个院子里映得一片亮堂堂的。

不过,还是挺冷的。

尤其是刚刚从温暖的屋子里面出来,被寒气一冲,跟在我身后的秋菊连着打了几个寒颤。

“江妹妹,你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去给侯爷上香来着?”

这几日下来,一起经历了几桩事情,她和我的关系走得颇近,问起事情来,也少了几分顾忌。

“以前跟着家中商队一起行走的时候,听商队里的老把式提起过,冬日在外行走,最是忌讳下雪,说不好就得被冻在路上,连着几日不得动弹;”

我随意地掰扯了个理由——当然,这些都是事实,也不算撒谎就是,“昨日晚间想起侯爷多半也是在行军中,便有些忐忑,又想起玄天上帝也是武人,肃州城的行宫又是一向十分灵验,便想去请一请香。”

“原来是这样,江妹妹你懂得真多!”

秋菊用力点点头。

“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遍,多见识了些事情而已;”

我轻轻摇头,自嘲了一句,“而且,细细想来,其实多半也是妹妹这个深宅妇人在胡思乱想罢了。”

“咦?”

“侯爷乃是军中宿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这种天气变化,多半是早就预料到了,说不定是还打算趁着雪天,敌人没有防备的时候进攻的主意呢!”

我漫不经心地随意扯着,主要是安慰她,防止她胡乱担心。

“咦?还有这种吗?”

秋菊一脸的惊讶。

“没有吗?”

我眨了眨也眼,正想在脑子里寻找个此方世界的历史典故。

“当然有的。”

恰在此时,走在前面的吴氏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秋菊:“秋妹妹你读过这么多诗文,莫非不记得那首放翁的《雪夜作》了?”

秋菊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吴姐姐是说那句——但思披重铠,夜入蔡州城?”

“是啊,”

吴氏同样微笑着点头,眼波流转,落在了我的身上,“都说江妹妹在甘凉有个说法,号称慧冠群芳,今儿姐姐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是清澜胡思乱想的罢了;”

我连忙作出一副惭愧的模样,“侯爷乃是百年难得一出的名将,计虑之深,又岂是清澜这等妇人所能料及?”

“谁知道呢?”

吴氏却是轻轻摇头,看着我,很是认真地说道,“虽然大家都晓得这个典故,可若是妹妹不提,咱们这些久居深宅的,甚至连雪地难行这一茬都想不到不是?”

“……”

我望着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

回到了清乐园,各自分别后,我回了自家的屋子。

外间那边,兰香已经点起了火盆。虽然比不得钱氏屋中暖和,但比想象中已经好多了。

至少这个小丫头取暖可以不再只能靠抖。

鼻子轻轻嗅了嗅,炭气确实有些重,不过还在忍受范围内——总算他们还知道点底线,没拿那等最次等的杂炭来充数。

不然,我就不是早上那般随口一提了。

兰香迎了上来:“姨娘,您回来了。”

“嗯,里面那屋你就不用点火盆了,我不喜欢,外间你自个儿稍稍注意着些,不要太闷着就好。”

我随口吩咐了几句,便让她端来早膳,趁着尚热的时候吃了;然后稍作收拾,正打算进入内室,继续修行,恰在此时,几位婆子端着几只筐,呼哧呼哧地进了院子,走到了门口。

领头的那个满脸陪着笑,对着我行了个礼。

“哎呀,江姨娘!”

我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兰香,却见兰香脸上有些恼意。

“是伙房的婆子。”

她小声地说道。

原来是她们,我微微点头,看向那婆子:“原来是伙房的嬷嬷,到我这儿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打头的婆子点头哈腰的,只是目光之中,有着闪烁。

“昨儿兰香姑娘去咱们那儿要炭,只是房里面木炭用完了,姑娘又要得急,不得不临时拨给了些石炭;晚上回去后,我们都被程嬷嬷好好教训了一顿,说江姨娘是大家出来的,怎么能用石炭呢?这不,今儿咱们好不容易加急采买了一批木炭,就抢先给您送来了。”

唔……消息这么灵通的?又或者,钱氏给了些警告?

心中这般想着,我的视线在筐中扫过,看色泽,应该都是是些中炭,还不是最下等的柴炭。

看来,还真动了心思了。

只是……其实我并不在意的——只要不牵涉到修行,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外物,无需太过挂碍。

心中有些好笑,不过我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辛苦几位了,那我就收下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奴婢份内之事。”

几人彼此看了一眼,似乎松了口气,行了礼,也不多话,赶忙退了出去。

“姨娘——”

兰香仰头看我,大约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却着实懒得理会这种事情,只是摆摆手,对她笑道:“这不,你要的木炭来了,等会儿就点起来吧,炭气也少些。”

然后便站起身来,进了内室。

后宅中的这些蝇营狗苟,不过都是小道而已;倘若沉迷于此,只会一步步丧失自我,沦为他人玩物。

有着通天之道,又已然打通上下,自当心无旁骛,拾阶而上,方才是正途;也唯有如此,方才不负这些时日所付出的代价。

双腿盘坐于床榻之上,口中含着白阳丹,心思澄彻,神念清明,气息吞吐,血气奔涌,一呼一吸之间,脏腑被清洗涤荡。

依旧是日常的《玄龟吞气法》和《灵蛇摄息诀》。

不过,这一回,修行之后,我却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心念转动,运起了观照图景。

明月高悬,向着夜色洒下皎洁光晕,江潮翻滚,浩浩荡荡奔流不息。

心神飘荡于夜空之中,俯瞰江岸之景。

两岸崖高耸峙,乱石穿空。

又有江心之洲,星罗棋布,各具盛景。

明月倒映于江心之中,两两相映。

不过如今,似乎又有了新的变化。

哗啦几声,江心之中,似有两头巨兽翻滚,只是沉于江水之下,看不清楚。

只能影影约约看见,一者沉重,仿若江中礁岛,任凭江水起伏,始终矗立不动,一者灵动,与波涛之中游走不休,似浮光掠影,一闪而逝。

二者之间,若即若离,似近实远。

如此,静静地观摩了片刻,我睁开眼,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未到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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