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河水,烦人的蝉鸣,小孩和大人的话音在我耳膜震颤。
有什么东西呛进我的喉咙和肺里,身体想将那些流体吐出来,所以一直在咳嗽。眼睛无法对焦,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我的大脑恍惚。我看到昏迷的蝶允莲被搬进大人的车。
我四肢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站起却感觉浑身酸麻,想要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我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浑身湿透着,周围的人为何惊慌失措着。
“我看见了!是伊禅羽把她推下去的。”
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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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假第第四周的凌晨两点,家里的座机响起了铃声,接起电话,传来的是蝶家阿姨焦急的语速。我了解了情况,告诉她等我消息,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自那之后,蝶允莲没有回家。
我稍作思考,便悄悄出了门,没有打扰爷爷奶奶睡觉。我的心有答案,我知道她会去哪里。
我走在夜晚的马路上,借着暗黄的灯光前进着。这个村子有历史,有着我们每个人之间的故事,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不论大道还是小巷,邻里之间的来往非常密切,在这无所事事的每日,不知何时迎来终结的人生,必须靠着与人相处来度过。
虽然人与人之间会变得冷漠,时而伤害对方,也时而被人伤害。但这也同样是渴望交流的证明。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在情感上接受......一直认为周围的那些人毫无价值,一直俯视着他们。与周围拉开距离,不去交谈,享受孤独,一副对他们毫无兴趣的样子。
但事实却不一样,并非不想,而是不知道如何去爱罢了。是的,爱是要去学的。学着爱上他人即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至于以后会怎样,现在无需考虑那种事情。譬如家人、兄弟姐妹,若不凭此理由,又如何喜欢那些必然在你身边的人呢?待到恍然大悟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在了。人在失去的时候,才会珍惜。
我顺着河流,来到了那座石桥。洁白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我多年以前在月光下见到的一只蝴蝶。
细雨绵绵,河水涛涛,蝶允莲悲伤地凝望着河水流往的远方,像在看着那些永不复还的以前。
“你就是在这里抛下我的,”她凄凉地笑着,“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方。你就,这么恨我么?”
“我一点也不恨,”
蝶允莲没有做错什么,她对我做的事,正是我对其他人做的事。对羁绊的渴望无法压抑的,对他人的伤害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我会不恨她。
“只是我变了而已。”
她看着我,悲伤扭曲了她美丽的脸庞。我已经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对此心痛,想着尽快满足她的愿望。
“不是为了我而变么?”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为了我自己。我的心太脆弱了,因不想受到伤害而改变。我的心太疲惫了,因不想受煎熬而忘记。”
“你是说,”她逼着自己的微笑,“你已经不在乎我了么?”
“是的。”我得告诉她,“我已经不在乎你了,你的事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的,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我希望蝶允莲的人生能向前进,去认识新的朋友,爱上更好的男人,拥有全新的生活。童年那奢远的美好回忆,就让它彻底化作过去,将其放下吧。
“不…”她的声音颤抖着,白发随风凌乱着,“不,不会的。禅羽。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的心过意不去,因为你爱着我,你会觉得我是因你而如此,你会对我负责。”
歇斯底里时的癫狂态度,想要将人束缚在身边的机关算尽,正是蝶允莲拼命想和人接触所发出的恸哭。
但是那个人一定要是我么,她还有此后大把大把的人生,她会有更好的归宿。我的心现在只属于我自己了,与她的那些回忆,已经被我忘记过一次了。过去于我而言可有可无。
“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她脱了鞋,站在了石桥的护栏上。寒风刺骨,蝶允莲在桥与月光之间俯视着我,“遗书我已经写在家里了,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就别来救我,不会有任何人怪你。但如果…你又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就说明你心里还有我。”
我们究竟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呢。是因为其中一个人陷入了过于深沉的臆想,而导致双方都对于对方过于顾虑,最终谁也无法传达么。那样的话…
“看好吧,禅羽,”她渐渐的向后靠,准备纵身倒下,“我会证明你是爱我的。”
我呼出一口气…
“我现在叫伊尝,”我露出微笑,这是我曾经爱过她的证明,“伊禅羽…已经消失在那个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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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双成对的艳丽蝴蝶在暮色下翩翩起舞,彼此交叉着舞步盘旋在花丛中,我毫不在意他们的优雅,也不理会茂密华盖间透过的夕阳。只是静静地看着绿树粗壮的树干,上面有只奄奄一息的夏蝉。
大人的责备依然萦绕在耳边,其他孩子的嘲笑始终挥之不去。
可是随着它发出最后一声蝉鸣,便像完成使命掉落在地上,我双眼垂向它的尸体,翅翼和肢体还在徒劳的抽搐着。
我看了看四周,刚刚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在附近玩耍,正好落下柄玩具铲子。我拿来借用一番,在夏蝉死去的树木边,挖了个小土坑。虽然有个工具,但玩具的质量堪忧,大部分都是我用手扒的。
“禅羽…”
白发少女一如既往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用手将裙摆贴着大腿,蹲在我旁边,看着我为夏蝉挖坑。
“我改名了,”我说,“现在叫伊尝了。”
“我更喜欢禅羽。”
“你可以和我母亲理论一下。”
自那件事以后,奶奶和母亲吵了一架,因为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当时我在医院做检查,奶奶拉着我去拜神,说要什么要赶紧洗秽,不然身体会留下祸根,母亲不信这些东西坚持要让我继续住院,再观察观察保证健康。两人有了分歧,就在我的病床前吵了一架。
最终让母亲拉下脸来的,是奶奶一句“都是我天天请神保佑,禅羽才能健康长大的。”否定了母亲多年来把我拉扯大的辛苦。而母亲本就对她给我取得名字有意见,然后就立刻给我改名了。
“那好吧,伊尝。”
她的表情看起来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或者说对我很不满意。
“你为什么…”她问我,“想被所有人喜爱呢?”
真是个复杂的问题,自己之前好像从没考虑过。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应该说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开始思考了。自己为什么,想被人喜欢。
老实说,我不清楚,至少三年级的我现在还不清楚,还想不通人与人关系背后的哲学奥秘,也分析不明白自己内心的声音。
但大致的理由,是有的。
“我家里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夸我是大家的开心果,是幸运星。每个人都觉得我很可爱,会被我的行为逗得开怀大笑。所以我就在想,自己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要让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开心的笑出来。”
“但是现在…不这么想了,”我将自己的校徽从胸口摘下,插在了埋葬蝉的土堆上,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每个人都是自己受着伤,同时还要伤害着别人,如此艰苦的生存着。想要什么都不付出,什么都不舍弃,仅靠着微笑就获得幸福是不可能的。我至今为止做得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她咬着牙,“你就跟他们说,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就为了自己能被退学?”
“也是为了你以后不会再被欺负,”我用某户人家的户外水龙头冲洗手上的泥土,“有了这种恶劣事件,学校那边不可能再对你不闻不问了吧。而且其他同学,肯定也害怕了。”
另外一提我是被劝退的,毕竟是一村的,外加爷爷也和警方校方那边沟通了。这个暑假过后,自己就要去到姐姐的寄宿学校上学了。
“骗子!”
我转头看向身后的蝶允莲,她又在哭了。
“说好会一直在我身边的,说好会保护我的,”她的手死死抓着裙摆,眼泪破堤而出,“胆小鬼!孬种!”
“这是我在当时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也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果,”我低着眼微笑着,“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的,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去挽留,人终归是要一个人的。你应该换一种生存方式,试着敞开心扉,试着与人真诚相处。虽然热闹之后仍是孤独的等待,但至少有下一次的热闹做保障。”
“我不要!”她不断擦着眼泪,“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微笑着。看着她哭成泪人,听着她哭喊着别走。此情此景,心已僵沉。
等到暮色消融进黑夜,哭了一千遍的蝶允莲,和笑了一整夜的我,在彼此的童年进行了最后一次拥抱。
“你还会回来么?”
“过年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我说,“暑假应该也会。”
这两年来我做过的错事令我无言以对,年幼的天真幻想让我伤害了太多人,也让自己的心崩溃。
“那我等你。”
“别等我,”我再次替她拭去泪水,作为最后的告别,“等到我能坦然面对你时,我肯定,已经长大成另一个人了。”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告别,也原谅我必须成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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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很喜欢你,”我告诉她,“但我们回不到曾经了。我现在的生活很开心,有很漂亮的女生喜欢我,也有几个跟我一起打游戏的兄弟。度过着日新月异的生活。每天都有不同的话题,新鲜的事物。我生活的很开心。”
“我已经放下你了。不再爱着你。我也原谅我自己了,所以我才能将你忘记,小时候的事情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还不肯放下,你还被困在那个时候,这才使得我…无比悲伤。”
我已经讲将我的全部真心呼喊而出,我知道语言如利剑般伤人心魂,但若能劈断束缚住蝴蝶翅翼的荆棘,我必须痛着心说出伤人的话。
“你骗人!”她嚎啕大哭,“你又在骗我…”
“你明明…明明就还爱着我…你在骗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要证明给你看,我现在就跳下去…”
“就算我现在救了你,”我立刻说道,“也只是我不管谁遇到危险都会出手相救而已,并不是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我说过了,你在我心里已经不特殊了。”
“闭嘴!”她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别再说这种话了,禅羽他…不会对我这么残忍的。”
“因为他已经不再了,”童年离去,“只剩下伊尝了。”永不复还。
莫大的悲伤降临我们二人之间,即使再怎么去追溯过往,启封那些被埋藏的心事。过去的岁月永不重现,大人就是这么来的。好像我们不得不去接受全新的自己,不然连与自己的离别都接受不了,又怎么忍受未来那些接二连三的最后一面呢。
“所以下来吧,”我向她伸出手,“我们回不到过去。但接下来的时间还有很多,你跟我再怎么说也还能活个五六十年,我们还能有许多惊喜和意外,至少现在别让你的心向着死亡。”
接受现实是很困难的,这意味着心灵必须接受考验,然后破碎。但完整的心可能才是罪过,破碎的下场恰是赋予它存在的意义。
蝶允莲的身体仍在颤抖,巨大的悲伤依然在摧残着她。但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我们会不自觉的为自己寻找意义,从而生存下去。她俯下身子,想要牵我的手。
但滋润无声的细雨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她脚底的护栏,她想向前一步的瞬间,鞋子打滑,身体向后倒去,落水的悲剧再次袭来。
好在我长大了。
我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臂,在她倒下之前拉回,如今的力气不会像当初那样顺势一起倒去。我抱着惊魂未定的蝶允莲回到地面上。
她在我怀中嚎啕大哭,吸引了周围的居民打开灯窗,往出头来。我们躲藏在夜幕之下,不愿被看见。
“伊尝,”重获新生的少女在我怀中哭喊道,“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