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凝重的周清一把拉开车门,坐上车后座,让司机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全速开过去。
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景色,周清逐渐陷入了追忆之中。
通常来说,女婿见岳父总是两边都很尴尬。
毕竟两边的关系就类似于,一个是种菜的,而另一个是半路给菜掘走了的,还时不时的要回来给种菜的展示一下这菜有多么好。
种菜的毕竟耗了大心力,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而掘了菜的自觉理亏,于是总把态度放的很低。
一个总是端着,另一个则总是陪着,这样子的两个人你指望他们能聊出什么好话题来?
当然,这都是戏说。
可万事万物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周清和他老丈人就是这么一个例外。
当然,也不排除是两个人都年岁到了,已经过了那个计较的年纪了。
周清的父母和老政委是故交,曾经帮过老政委很多,但不幸在浩劫里双双被迫害至死。
后来他就被老政委留下了,但不是收养,只是留在了家里。
老政委夫妇待他很好,如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关照他。
他和老政委夫妇的女儿小梅一起在老政委的四合院里长大,大学毕业之后,周清在老政委的帮扶下在走上了仕途。
随着周清在仕途上不断攀升,他和青梅竹马的小梅也在老政委夫妇的牵线搭桥下结了婚。
说到底,老政委对周清而言与其说是岳父,不如说更像是父亲。
所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极好,几乎无话不谈,以至于小梅经常会调笑他是为了和她爸聊天才跟她结婚。
直到小梅突然去世。
想到这,周清不自觉的长叹出一口气。
每次只要一想到亡妻,他的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泛起一阵愁绪。
小梅在两年前死于癌症。
其实怨不得任何人,只能去责难命运,可命运又哪里会容人责难。
从那之后,他就很少再去那个四合院,除了逢年过节和必要的时候,他都尽量选择用电话和老政委联系。
只要看到那方小小的院子,他就仿佛能感觉到那个总是腼腆的捂嘴微微笑着,左嘴角旋起小小梨涡的小梅就躲藏在那院子里的某一处角落一般。
可从那之后,老政委就变得有些奇怪了,总是在电话里对他说一些奇奇怪怪,甚至是有些怪力乱神的话。
他只以为是自己的刻意疏远让本就因丧女而悲痛不已的老政委夫妇更加孤独了,于是便时不时的抽出时间去看看两位老人。
一开始确实很有效,老政委显得很开心,可时间长了之后,他就逐渐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他发现除了他之外,老政委家里还有另一个常客。
他曾经和这个人碰到过几次,是个看着很普通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能让人留意的地方。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推销之类的诈骗分子,还特意让人查了查,可结果显示那年轻人只是附近的一所大学的学生。
之所以能和老政委夫妇结识纯粹是因为作为孤儿的他曾经被老政委夫妇资助过,所以特意找来这里感谢他们。
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有过类似经历的周清对这个年轻人的戒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同情,他偶尔也会和这个年轻人聊一聊。
聊过几次之后,他能感觉到这年轻人很有教养,也很有个人想法,总体上是挺招人喜欢的,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同时他也觉得,这个如同老政委夫妇孙子辈的年轻人或许能够帮两位老人冲淡一些丧女之痛。
一开始也确实如此,渐渐的老政委在电话里不再说那些奇怪的话,而变成了正常的家长里短,偶尔聊一聊过去,不过这个时候他总是几句话搪塞过去。
他终于放下心来,去探望两位老人的次数也逐渐减少,最后到了逢年过节也只是打电话慰问。
但好景不长,妻子去世一年以后,老政委也因为同样的癌症溘然长逝,不免让人唏嘘。
老政委为官多年,尽管从未坐上高位,但是在基层深耕多年,曾受过他照拂的高官不计其数。
葬礼上,花圈挽联摆满了整整两间屋子,出席葬礼的人里,有一些人的出现甚至连他都感觉有些吃惊。
尽管他知道老政委在基层时提拔上去的不少年轻人后来都成了高官,但他没想到居然会连这个层次的人都有。
老政委的能量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太多了。
除此之外,葬礼上还有一点让他感觉非常吃惊的就是,那个年轻人居然也来了,而且是穿着孝服作为孝子出场的。
他心里顿时闪过一丝难明的别扭感,明白应该是老政委瞒着他收养了这个年轻人。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当是老政委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葬礼结束之后,他更少去那个小四合院了,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问一问老岳母的近况。
而得到的答案通常都是:还好,有太一帮衬着。
许太一,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听起来有点怪,不像是正常的名字。
而他在让人调查的时候也确实发现他改过一次名字,原名是叫许峰,而不是许太一。
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资料显示是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自己改的,给的理由是想抛弃自己身为孤儿的过往。
周清觉得这其实也很正常,所以并没有深究。
听到有许太一在照顾着老人,周清其实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的位置容不得他抽出太多时间去关照老人,而且,他从心底里也不想再去那个地方触及自己的伤口。
其实在妻子去世之后他就提出想给老政委夫妇换个房子,可老两口坚决拒绝了,说是换了地方住不惯,他拗不过,只好作罢。
这次也是一样,同样是提出想给老岳母换个地方,这样他也好照顾一些,但还是被拒绝了,给的理由还是换了地方住不惯。
现在有许太一这个养子在旁边照顾,他也好安心投身于工作,不再去想那些事情。
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安稳妥帖,直到今天早上他接到老岳母的电话,让他赶紧过去一趟,说完就挂了。
他心头一凉,赶紧通知司机,然后朝那小四合院赶过去。
一路上,周清都感觉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几乎不可抵抗般在他心头萦绕。
“周叔,到了。”
司机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周清的追忆,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已经到了那个窄窄的胡同的外面。
隔着车窗,凝视着那条胡同,他突然有些眩晕。
他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个总是喜欢在身后追着他的女孩的笑。
还有那个花白头发,总是眯着眼睛一边喝茶一边微笑着听年轻的自己聊愚蠢想法的老人。
等一下,那老岳母呢?
周清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对啊,老岳母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年少时和妻子在四合院里嬉闹,老政委总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把太师椅上晒太阳,那老岳母呢?她在哪里?
和妻子结婚时,中式婚礼,拜堂成亲,拜堂时老政委坐在椅子上,那另一边呢?那里是谁?那里有人吗?
还有婚后去和老政委聊天时,老政委不会做到,总是他或者保姆下厨,那老岳母呢?
妻子葬礼,老政委旁边是他,老岳母在哪里?
周清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过去这几十年里,他似乎是默认了有老岳母这个人的存在,可他现在居然想不出这个人存在过的任何证据。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止一次和老岳母通过电话,甚至今天这一趟也是被老岳母一个电话叫来的,难不成电话也是假的?是自己的错觉?怎么可能?!
就在他满腹疑惑的时候,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了胡同深处,可距离太远,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小女孩就消失了。
鬼使神差般,就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那个小女孩和亡妻小时候的样子很像。
但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自己过于思念亡妻的错觉罢了。
暂时抑制住了自己的满腹疑惑,周清开门下了车。
无论如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看一下,只要去到那个小四合院里,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但,真相究竟是什么呢?难不成他真的产生了长达几十年的错觉,幻想出了一个老岳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妻子?他的精神难道一直都不正常?
说回来,如果真是这样,他又真的能接受得了这个真相吗?
周清吞了吞口水,关上车门前,周清突然犹豫了一下,装作随意的转头问了跟了他十几年的司机一句:
“老唐,你还记不记得我岳母长什么样子?”
可诡异的是,向来热情话多的老唐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就那样直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
周清这才注意到,今天的车门是他自己开的,而以往一停车就会下车给他开车门的老唐,今天居然就坐在驾驶座上没有任何动作。
而且仔细一想,一向喜欢唠嗑的老唐今天居然极其罕见的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刚才那句“周叔,到了。”
等一下,周清猛的一惊,老唐怎么会叫自己“周叔”?他可是比他还大个两三岁,向来都是叫他“周书记”。
他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驾驶座上老唐那个直愣愣的背影在他眼里也开始显得有些陌生了。
周清故作镇定的接着问了一句:
“老唐?你在干嘛呢?怎么不说话?”
可那个老唐还是直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周清这回彻底绷不住了,直接甩上车门,三两步冲到车前面,想看看驾驶座上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老唐。
可当他冲到车前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驾驶室。
之前那个直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的不知道是不是老唐的人不见了,凭空消失。
周清莫名的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却发现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突然变得阴沉沉了,绵延不绝的铅灰色云朵不知何时笼罩了整片天空。
而周围原本熙熙攘攘的人和车居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整个街道上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铅灰色云压的越来越低,周清几乎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周围变得越来越暗,街道两边的太阳能路灯自觉的亮了起来,投射下微不足道的几束黄光。
已经彻底愣在原地的周清突然感觉脸上一凉,伸手一摸,有一些水渍,再抬头去看,天空上居然飘起了灰色的雪片。
这时,周清感觉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下意识的转头一看,居然是许太一。
“周叔,到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周清突然想起来,周围的人里,唯一一个会叫他周叔的就是许太一。
“这是哪里?”
周清下意识的问。
许太一只是笑了笑。
“既然来了,进去聊吧,母亲已经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