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康森德与酒馆老板以及另外几位本地平民围坐在靠近壁炉的方桌旁,准备在这里喝酒聊天,此处位置不错,是整个酒馆最温暖、亮堂的地方。名叫拉尔歇拉娜的巨人族姑娘从壁炉上取下了烤盘,将松脆可口的馅饼切好并送上了桌。

“混合了土豆、章鱼、风帆草和辣酱的馅饼,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也许您愿意尝尝。”酒馆老板说道。

桌子上没有配备餐具,但康森德也不介意,他搓了搓手,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个还在冒热气的馅饼。

酒馆老板讲起了有关他的故事。

“其实,我年轻时之所以离开了阿瓦托勒,也是因为流放……”

犯罪。那的确是犯罪,没什么好说的。酒馆老板来到南克威辛之后,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拉奥夫,听说这是他祖父的名字,至于他原来叫什么,姓什么,谁也不知道。

拉奥夫犯的是盗窃罪,被抓住时,他还不满十八,他还以为偷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夜里,他在朋友们怂恿下撬开了一个老人的房子,将房间主人藏在地板下面的几枚银币和一枚戒指偷走了,而在此前,这个老人曾当众“羞辱”过他们,说这群年轻人实在是不学无术、没有教养。

羞辱——这个少年的确觉得那是一种十足的侮辱和诽谤,拉奥夫和他的同伴们并不觉得那时的自己有什么问题,在这些年轻人眼中,他们无疑是正义的,只是缺少机会。拉奥夫觉得,假如有一天,有一个十足的坏家伙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要给这个不法之徒一点教训尝尝,到那时,父母和邻里必然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认为拉奥夫不仅有勇气,还是一个品行高尚的小伙子,以前显然是错怪他了。而在此之前,老人的诽谤也不能置之不理,必须要给他一点教训瞧瞧:等这老家伙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心急如焚的时候,拉奥夫就会将那些东西还给他,并让他对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武断的话语而感到后悔——他并不是想真的偷东西。

然而,事情出乎了预料:老人得知自己丢了东西,心里绝望至极,就在屋子里上了吊,而拉奥夫因此被指控为杀人凶手……赃物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的——在一个无月之夜,人赃并获。

没有辩解,也没有异议,拉奥夫当即被判处流放,将于两个月后被押往松滩以北的一片流放地,终身不得返回。拉奥夫的父亲对他的行为失望透顶,在临走前,他甚至没有给儿子任何钱财,显然是更希望他自生自灭……最好是能死在路上。

拉奥夫在流放地生活了二十几年,一直浑浑噩噩,只要一想起自己曾对老人做的那些事,他都无比悔恨、甚至痛哭流涕,然而年轻时的愚蠢行径并不会被饶恕,他必须要用一生去偿还。

在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四十岁那一年,命运向他垂下了布满荆棘的枝条,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去抓住机会,他是觉得——如果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或许活不过两年。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这里的流放者来说,想要逃离此地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可问题是……他能逃到哪里?东部是冰川而南部又是绵延的雪山,洛明各的西海沿岸是辽阔而贫瘠的。

但机会还是有的,有一天,一位从海上来的水手长说,他可以想办法让拉奥夫上船,并把他偷偷带到南方去,只要他肯付钱,这事儿就能成。

虽然仍有疑问,但拉奥夫还是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想赌一把——他的诚意显然是打动了这位水手长,他给拉奥夫指明了方向,对他说,只要顺着某根绳索跳下水,摸到锁链时再向上爬,就能爬到锚链舱去,之后再从那里偷偷溜到底部的货舱里,货舱通常是不会有人仔细检查的,他可以藏在那里,直到货船再次靠岸为止。

拉奥夫是后来才想明白的,那位水手长其实只是个冒牌货……一个骗子,此人并不是这艘船上的船员——可另一方面,他所指的路却是对的。那天晚上,拉奥夫从营房里偷跑了出来,从“水手长”所指的方向跳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好在那时还是秋天,不是最冷的时候,不然他肯定会冻死在水里。拉奥夫顺着船锚爬进了锚孔,如此便登上了这艘大船。

谁会想到,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还会有一位偷渡客?

拉奥夫进到锚链舱里时,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他那时凭着求生的信念咬着牙爬上来,如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战战兢兢的,甚至没办法站起身来,只能躲在锚链舱的角落里,祈祷着在启程之前不会被人发现。

寒冷与极度紧张的情绪让他昏睡了过去,而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船在摇晃,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在昏暗的环境下,他能看到堆积在地板上的那些巨大锚链。

锚链舱很冷,这里几乎四处透风,拉奥夫必须在货船停靠之前离开这里,以免下次抛锚时被那些飞舞的锚链搅碎。然而他那时不仅身上没力气,下半身甚至已经毫无知觉了。

他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身体,向着出口爬去,那种无力与痛苦的感觉他至今也无法忘却——只那么短短的几步距离,他中途居然还昏过去一次。最后,他爬到了那扇矮小的舱门前,却发现自己无法打开那扇门。

上了锁?还是栓了门?对此,他不清楚,而为了活命,他只能拍着门板,想要大声求救——然而他根本没力气了,无法喊出任何声音。

“真是……够绝望的。”听到这里,康森德举起杯子,喝下了一大口酒,如此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他问酒馆老板:“所以你后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就是一场奇迹,让我不得不相信宿命这种东西。”老板的神情十分复杂,“来了一只海怪,它袭击了这艘货船。”

“海怪?”康森德挑了挑眉,“我倒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居然真有人能碰上海怪袭击船只这种事。”

海怪当然是存在的,但很少会主动袭击人类——它们比龙还低调。

“但就是遇上了。”

拉奥夫倚靠着门板,生机似乎正在随着求生意志的淡化而逐渐逝去,直到他听见一声沉重的声响,和一瞬间的轻微下坠感。

他抬起头,感觉到甲板上方发出一阵窸窣声响,又一会儿,船钟被敲响了,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喊声连成了一片,可还没等他弄明白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木材折断的巨响——也许是桅杆,也许是船舷。

“声音接连不断,而我那时却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我头顶的甲板突然被撕裂,两轮圆月出现在我头顶时,我才终于醒悟过来——这艘船完蛋了。”

酒馆里此时十分安静,人们都拿着木头酒杯围站在这张方桌附近,等着老板继续讲下去。他们之中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也有没听过的。

“有一刻,有什么重物砸在了船上,于是这艘船终于散架了,我也被卷进了海里,被一股下沉的漩涡拖拽着,无法浮出水面。说来也怪,那时的海水并不是冰冷的,而是非常温暖的,在下沉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的灼热。”

“所以,这就是‘温海’。”康森德摇了摇手中的杯子。

酒馆老板点了点头,“我至今也无法解释那种感觉——我听说,人快被冻死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错觉……浑身发热,甚至会想在冰天雪地里脱掉衣服。但我又觉得,那时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拉奥夫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感到惊奇。他勉强在水中睁开眼,看到脚下黑乎乎的船的残骸,他正在坠入黑色的深渊——未知的深海,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促使他快速游动起来,逐渐脱离了下坠的漩涡。金月与紫月的光辉指引着他,让他有了向上的勇气,然而,随着他离海面越来越近,海水也开始变冷,也因此,那种麻木的感觉再次侵袭了他的四肢。

他听见,海洋在发出咚咚的巨响,眼前时不时有过闪光,时间与空间感知与意识正在从自己的躯体上剥离,他感觉到意识正在上升,而躯体却在下沉。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这时却有一位年轻的水手游向了我,我当时感觉,他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我拉上了水面。我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多么高尚的人,才能在那种危急时刻还想着救人。”

海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杂物和木屑,幸存者七手八脚地将这位半昏迷的偷渡者拖上了救生船,而那位勇敢的水手却还想原路返回,看看能否救下更多的人。

“你们知道这位水手是谁吗?就是‘施洛曼兄弟’之中的哥哥,鲍格纳·施洛曼。”当酒馆老板揭晓谜底的时候,周围人都发出了惊叹,即便他们早已知晓答案。老板继续说道:“有时候,鲍格纳的高尚品行甚至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一个商人。好了,我们继续说——当这位水手再次背离救生船而去时,我抬起了头,于是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

在海面上,海怪露出了半截影子与三颗会发光的眼睛,它是那样的巨大,就像耸立的险峰,遮住了高悬天际的两轮圆月。它抬起蟹钳似的胳膊,朝着半空挥舞,它的肢体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又是如此的有力,以至于每次挥舞都会发出沉闷而响彻云霄的轰鸣。

而在某一刻,一束雷霆击打在海怪的头顶,在那一瞬间,夜晚仿佛变成了白天。直至这时拉奥夫才发现,在高空处的云雾之中,居然还藏着另外几头可怕的传奇生物——龙。

他听见,合奏的声音在海面回荡,群龙在歌唱,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梦幻般的声音。

云正在朝他们头顶聚拢,海面也开始了颤动,当一无所获的鲍格纳上了船时,他们甚至能看到天空中遍布着星星点点的闪光……富集的元素正在互相碰撞,其场面壮丽至极,其感觉却让人毛骨悚然。

不能再做停留了,于是人们拼了命地划船,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危险的海域。

看着电闪雷鸣的远端,幸存者们一言不发。几天之后,他们被另一艘路过的船只救下,在克利金西北码头登了岸,而至此后一个多月时间,沿岸地区几乎都在下雨。

“自那之后,许多人都听说了鲍格纳在海上救人的事,而其中又有一位船主格外赏识他,认为他虽然年轻,可浑身上下都是优点:有经验、有责任心,也见过‘大风大浪’,所以就雇佣了他,让他做一艘远航货船的船长。而我……有鲍格纳在,船上的幸存者们并没有对我的身份做过多的追究,而为了报答鲍格纳的救命之恩,我自那起的十几年里,便一直追随着他,给他打下手,后来,鲍格纳和他的弟弟建立了货运公司——我那时病痛缠身,想着留在他身边也是拖累,于是就回到了西北码头这边,靠着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再加上鲍格纳的帮衬,才开了这么一家酒馆。”

至此,老板的故事讲完了。

“虽然充满坎坷,但也算是很充实的一生了……其中包括惩罚与救赎。说起来,我好像的确有听说过,在三十多年前,一艘货船在起始海一带遭遇了海怪的袭击,那艘船上还装有一件古物,至今下落不明。”康森德不愧是见多识广,“我曾听西多利罗夫说过,那件事甚至还涉及到了亚特美尼家族……”

“亚特美尼?屠龙家族?”这时,从门口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了正朝他们走来的几个少男少女。

说来也巧,伊芙刚进门,就听见康森德在说“亚特美尼”。

“哦,你还知道亚特美尼?”老公爵侧着身子,从壁炉后面探出了脑袋。

“不多,只是知道名字而已。”她回答。

几个原本坐在公爵周围的当地人给新来的让出了座位。

伊芙捋顺了裙边,坐在了公爵身旁——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着装与样貌与她身下的长凳一点都不搭。

今晚和伊芙一起来找康森德的有雪莉尔、锡林雅与梵比鸠三人。

“你们怎么也过来了,是终于想通了吗?”康森德问他们。

“想通什么?伊芙有点担心你,所以我们就陪她一起来了。”雪莉尔说。

“担心我?”康森德转头看向伊芙,他笑着说,“这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您好歹也是南芬的父亲,如果你在这边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向她交代。”伊芙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看来,总算有人想着我那可怜的姑娘了。如果茂奇能有你一半好,那我也会对他有所改观,只可惜——”

“也可能是您对他有偏见。”伊芙说,“你们之间……以前是有什么过节吗?”

“你能看出来?”康森德有点意外。

伊芙点了点头。

在她看来,这两人的态度是有点奇怪——在平时的闲聊中,茂奇很少会提到康森德先生;而反观康森德这边,他对茂奇那不加掩饰的仇视和嫌恶,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他的女婿。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小姑娘。有些事虽然不能对南芬说,但说不定可以和你说一说……咱们才更像是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伙伴,你说是不是?当然了,也不是今天说,以后会有机会的。”康森德又看了眼四周,“看看我们周围的这些新朋友,我才刚听完这位老板的故事……拉尔歇拉娜——请给我这几位朋友也来一杯‘温海’尝尝。咱们一会儿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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