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在蕾茜儿身旁蹲了下来。

他低着头,久未修剪的头发凌乱而潦草,遮挡住了他的脸,于是蕾茜儿便没办法看清他的表情。

越是看不见夏尔的表情,蕾茜儿就越是觉得夏尔有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毕竟恐怖大多来源于未知。

但蕾茜儿记得夏尔不管是酒量还是酒品其实都不错。

以前她和夏尔一起不知道喝过多少次酒,如果夏尔真是那种喝完酒之后会乱撒酒疯的人,她也不可能至今都安然无恙。

要知道,有不少次他们俩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是睡在一起的,虽然都没脱衣服,她还暗地里做好了被夏尔袭击的防备,但最后夏尔也都没对她做什么。

夏尔对她做过最过分的事,也只是把她当做抱枕,搂在怀里睡了一晚而已。

对彼时的蕾茜儿来说,这是为了完成她伟大复仇事业的小小牺牲,而对如今的蕾茜儿来说,这就变成了不可容忍的冒犯。

她可再也不想跟夏尔同床共枕了,光是回忆当初被夏尔搂在怀里的感觉,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开什么玩笑,简直要吐了.jpg

所以臭男人滚啊!

于是蕾茜儿重新支棱起来了,她眼神坚定,偷偷抽出魔杖,决定只要夏尔再靠近她一点,她就把夏尔变成猪头!

虽然以夏尔的禁绝法术会被动开启,她大概率没办法真的把夏尔变成猪头,但至少能让那家伙醒醒酒!

可夏尔并没有像蕾茜儿想象的那样再靠近她,而是忽然用听起来很冷静的声音问:

“请问还有酒么?”

“?”

蕾茜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了夏尔一眼。

然后她便意外地认识到,哪怕再睹物思人,甚至因此猛灌下了两瓶烈酒,但现在的夏尔依旧维持着清醒,甚至称得上礼貌又克制。

而他之所以会忽然逼近自己,只是想问还有没有酒了,仅此而已。

但这种事难道不是隔着篝火就能问么,根本就没必要靠近啊。

蕾茜儿依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她收回了视线,拿起一串烤鱼,有些不自在地说:

“有是有,可你确定你还能喝?你刚刚可都已经喝完两瓶了……”

魔女假装在看篝火,其实在用眼角余光观察夏尔的表情。

她看到男人的表情恍惚,像是在做梦,眼睛里映着浮动跳跃的火光,却空洞得可怕,显得分外麻木。

她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真正的夏尔早就死掉了,现在蹲在她身旁向她讨酒喝的,只是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就像她身后的那口棺材。

棺材里没有牧师,同理,眼前的躯壳里也没有灵魂,大概真正的勇者早就和他深爱的牧师一起消失掉了。

所以夏尔才会靠过来,问她还有没有酒。

因为夏尔想麻醉自己。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颓废得很厉害了。

他唇边有了明显的胡茬,无心打理头发,就连衣服上出现了多少破洞身上有了多少伤痕也无暇顾及,他只在乎能不能复活爱人,因此心力交猝。现在蕾茜儿向他承诺能帮他复活爱人之后,他似乎终于获得了短暂喘息的机会,但他刚在篝火边坐下,喝了两杯酒,昔日的幻影就忽然追上了他。

就像与影子赛跑。

只有让自己忙起来,像被抽打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地旋转,他才能暂时甩脱悲伤,但只要他停下来,不再拼命向前奔跑,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然后绝望地发现无论他如何挣扎,已故爱人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所以勇者抬起头,涣散的眼睛在蕾茜儿身上重新聚焦。

“我没事,”他重复了一遍他曾说过的话,似乎是为了强调,他甚至重复了第二遍,“我真没事。”

然后,他对蕾茜儿笑了笑,又问:

“请问还有酒么?我还想……再喝点。”

他的笑容苍白又干枯,蕾茜儿看了都忍不住小小地倒吸一口冷气。

魔女小姐心想此子竟恐怖如斯!

这还用看么,都不用想,绝对是为情所伤啊,也只有这种人会热衷于把自己灌成不省人事的笨蛋。

蕾茜儿以前有个朋友,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她自己——那个朋友有次失恋了,求蕾茜儿陪他喝酒。

蕾茜儿去了,然后就亲眼看着一个平时挺豪迈的大老爷们一瓶接一瓶地硬灌啤酒,劝都劝不住,最后喝得差不多了,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那丢人场面蕾茜儿永生难忘。

那一刻她就在想,如果她要是谈恋爱了,就一定要赢下所有,就算分手了也要成为铁石心肠的猛男。

而如今机会就摆在她面前——指身旁的夏尔——她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她此生仅有的机会。

重铸猛男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蕾茜儿忽然拍了拍夏尔的肩。

夏尔不知道蕾茜儿为什么要拍他的肩,但还是下意识看向蕾茜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魔女分外坚毅的神情。

“好兄弟!不哭!”魔女边说边往他手里塞了串烤鱼,“咱得支棱起来啊!”

“……”

夏尔愣住了。

他那被酒精侵蚀的大脑一时间竟没办法转过来弯,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蕾茜儿还在安慰他:

“哎呀,人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就是死了老婆嘛,多大的事啊,来,先别老惦记着你那酒了,来吃条烤鱼。”

魔女攥住了勇者的手腕,手把手教他把烤鱼往嘴边凑。

勇者大概真有点喝多了,还稀里糊涂着呢,居然没反抗,就任由魔女给他喂烤鱼。

幸运的是他叉来的鱼没多少刺,就算魔女这么往他嘴里硬塞,也没鱼刺卡他喉咙里——但这场面依然怪异,勇者也依旧无法适应与牧师以外的女性进行如此亲密的互动。

不过,还没等他说他自己能行,魔女就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松开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听到魔女又用颇为老气横秋的语气感慨道:

“其实呢,人生就是这样啊,少不了分分合合的,你现在觉得很痛苦是因为你刚刚经历过失去,你会觉得那是天大的不幸,你痛苦,难过,寻死觅活……”

蕾茜儿还拍了拍夏尔的大腿:

“可也许再过段时间,再过许多年,你回过头看,会发现其实也就那样。”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今朝鲜花烈火,明日荒冢枯雪,年轻人总有哭不完的泪水和道不尽的哀愁,可这些东西东西终究都比不过时间,只有时间,那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称得上是永恒的玩意儿。”

“再说了,你只是失去了个爱人,又不是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呢,你至于颓废成这个样子吗?”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想想别人,想想那些你爱的人爱你的人,想想牧师小姐——虽然我不知道她临死之前会对你说什么,但她一定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吧?”

老实说,蕾茜儿并不会安慰人。

她向来独来独往,没有人需要她安慰,她也不需要别人安慰,所以现在她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

甚至可以说,作为好兄弟,她对夏尔仁尽义至。

毕竟蕾茜儿可不想夏尔现在就废了,夏尔要是真废了,那她的债去找谁讨呢?

好好活着,还能挥剑的勇者才是好勇者,至于废掉的勇者……蕾茜儿并不认为她能从废掉的夏尔那里榨出什么剩余价值。

所以她只能像现在这样,笨手笨脚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地试着稳定一下勇者的状态。

但莫名其妙的,蕾茜儿忽然想起她以前好像做过类似的事。

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一两年之前了,那时候她还在勇者小队。

她安慰的人还是夏尔。

那天夏尔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对劲,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总之没精打采的。

蕾茜儿当时心想好机会啊!

她知道男人总是这样,一边时常幻想着拯救世界或者征服世界这种宏大的命题,一边却又渴望在疲惫时会有个温柔的女孩子对他们张开双臂,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枕在她的腿上,然后对他们说“乖,已经可以不用再努力了”。

夏尔状态不好,她当然要趁虚而入,狠狠地刷一波纯情小处男的好感度,不然可就愧对她坏女人的名号了。

于是她主动邀请夏尔去喝酒。

后来夏尔应邀而至,但他到最后也没告诉蕾茜儿他为什么会状态不对,倒是蕾茜儿拉着他一股脑说了挺多话,像鱼缸里的金鱼吐泡泡,咕嘟咕嘟咕嘟,事到如今蕾茜儿自己都不记得她当时到底对夏尔说了什么。

毕竟,鱼的记忆就只有七秒。

而现在往事重演。

蕾茜儿颇有些感慨,于是忍不住又说:

“人如果一直背负着太多东西活下去的话,会很累的,你愿意相信我么?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那就跟我倾诉好了——我这个人嘴巴可严实了!如果你愿意跟我倾诉的话,我发誓,以后我愿意给你当一辈子的树洞!”

可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忽然清醒过来,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完蛋。

她想。

当时她安慰夏尔的时候,说的可就是这几句话呀!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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