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同,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近来还好么。明天就是圣诞节啦,算起来,我出国快满三年,我在外面过得还好,只是找人的进展一直很缓慢。不联系你,是我不想这边的事影响你和月婵的婚后生活,人们都说刚结婚的前三年是最值得一生回味的,若莫名其妙掺进一些不吉利的消息,恐怕不会令我心安,还恳求你理解我的用意;

前年看到你的邮件,得知你和月婵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我那一天非常开心,甚至有回到国内亲眼看看的冲动,原谅我的冷漠,那个时候没有向你道贺,那时,我正因一个错误的信息迷失在爱尔兰的荒原,我几近绝望,如果不是看到你孩子出生的消息,我恐怕撑不过那绝望的难关,再一次感谢你,无时无刻对我的帮助和关心;

我这封邮件选择在此时发给你,是因我预感到,在圣诞节,我和迟云之间会有一个了结。我总因此胸口生出莫名的悸动,我分不清这预兆是吉是凶,如果我再不给你一个答复,我害怕此后再无机会;

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希望你我之间有一个告别,十多年的交情,我对你只有亏欠,作为朋友,我从来没有帮到过你什么,反而一直在拖累你,这些恩情,若有重逢,我定用余生为你们补偿,若此后我再也不回,那就是我背弃了与你们的约定,你既然无法忘记,那时就请接受朋友之间的诀别,不要再把珍贵的期待浪费在我身上吧;

最后我还望拜托你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了。如果明年春天我不回来,请将我的房子和公司置于你的名下,公司随你处理,但是那间老房子,务必留作自用,请你好好地保管它。这些手续在我出国之前就为你办理好了,都放在我的房间书桌抽屉里。

玄同,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却不能很顺利地付诸文字,那就到此为止吧,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希望你们永远幸福健康的迟海。”

迟海在电脑上敲下这封邮件,迟疑着要不要发出去,他发觉这封邮件写得像遗书,却怎么都无法将那股郁郁不安的情绪从文字里驱散,烟灰缸里杵满了烟头,狭窄的旅馆里飘散着香烟熄灭后留下的焦油臭味,沉思良久,他望向窗外明媚的蓝天,鸟群组成阵列掠过教堂的尖顶,他不经意叹了口气,将邮件发了出去。

今晚是平安夜,他乘坐游船,踏上这座全球唯一没有汽车的城市——威尼斯。傍晚开始涨潮,这个历经一千五百载的古城氤氲在朦胧的水汽中,迟海换上雨靴,蹑趄地行走在水末脚踝的街道上,这座城市正在渐渐地被逐年上涨的水位吞没,异常的潮汐活动使其城市部分街道愈加频繁地积水,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当地的旅游业,四周民房的红砖墙面在海风的侵蚀下斑驳老化,像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容。迟海还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城市的衰老。

远远地听到欢呼声,迟海向前看去,河道中央迎面驶来几十艘妆点着七彩灯带的小艇,这是当地叫做贡多拉的传统尖头小舟,人们身穿圣诞老人的服饰撑船欢呼,在两岸房屋红砖赭瓦的掩映下仿佛将雾气朦胧的水面点燃了,为这座垂暮的古城暂时带来激情四射的时光,岸边的人们抬手欢呼着,为这些撑船的圣诞老人喝彩,迟海默默地看着五光十色的船队驶过。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喜悦还是痛苦,亦或二者兼有,喜庆的节日氛围像一股暖风将他吹向那个约定的地点。

威尼斯在地图上看起来像一条被砍掉头的鱼,圣马可广场位于这条鱼的腹部,迟海跟着手机导航,顺着贯穿城区的运河向目的地走去,那是多数游客旅程的终点,人潮就像在鱼肠里蠕动的食物,最终汇聚在圣马可广场,聆听大教堂圣诞的钟声。

抬手看了眼时间,离凌晨还有不到半小时,他胸口的悸动越来越强,心跳如同被撞击的铜钟,一下下在胸腔里共振,使他呼吸困难,直到这时,他才对自己身体的状态有了不好的判断,这种对身体的不自信是出国三年来首次出现的——他的身体已在疲于奔波的旅途中一点点被败坏到了这种地步。

越靠近广场,人群就越加密集,他腿脚不便,费力地拨开拥挤的躯体,穿过狭窄的街道,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簇拥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好容易挤进古老的广场,他发觉这里也积水严重,水没过脚踝,广场本身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宽阔,甚至东面的大教堂主体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座闻名世界的建筑有着五个拜占庭式的圆形穹顶,正面却是希腊式的十字平面布局,装饰的石柱既不欧洲也不东方,显得粗野,不似巴黎圣母院那般肃穆,再加上教堂前方孤零零矗立的哥特式钟楼,给人一种暴发户般的眼花缭乱,没有一个统一的风格。

他看到先前那些划船巡游的圣诞老人们都汇聚在了广场中央,一批人手拿乐器奏响欢快的乐曲,另一批在簇拥中合唱着高亢的歌剧片段,娴熟的演奏和精妙的和声吸引了人群的围观,以他们为中心,广场的人们围成一圈往外辐射,在音乐引导的和谐氛围中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这时露天音乐会现场的人流分开一道空地,正对圣马可广场左面的展览馆陆续涌出一群安保人员,他们动作娴熟地在广场地面铺上高出水面的木架过道,再铺上红毯。一位身着精致开领西装的年迈老人杵着手杖在记者和随从的簇拥下踏上红毯大道,向广场中央走去。迟海认出那张在闪光灯前慈祥微笑的面容,他正是几个月前在疗养院里相识的病友,富商罗伊斯。

他在指挥的带领下来到圣诞乐团的中央,优雅地抬了抬右手,乐队的演奏随即停止,助理递给他一个话筒,摆弄几下后,广场四周的广播系统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蜂鸣,随后罗伊斯吹了吹话筒,开始新年演讲。

迟海的意大利语连半灌水都算不上,但能从一些有印象的词句大致琢磨出这是在庆祝圣马可广场北面的艺术年展开幕,罗伊斯赞助了这次的展会,他算是来剪彩的。

虽然听不完全演讲的内容,但他的演讲极富煽动性,且风趣幽默,不时逗得人们大笑,现场鼓掌口哨声不断,到演讲结束后,广场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罗伊斯恰当地示意乐队继续演奏,而此刻距离凌晨不到半小时,迟海不由自主地往广场中心走去。

他意识到,唐祖渝让他今天来这里的用意。舞台上罗伊斯老头开心地在圣诞老人中跳着西西里风情的舞蹈,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像个暗蓝色的陀螺。随着他起舞,一位当红英国摇滚主唱变魔术般从圣诞老人中华丽跳出,他一开嗓,顿时引得观众疯狂尖叫。

顿时气氛到达最高点,身穿绿色露背晚礼服的少女有些害羞地走上舞台,老人慈爱地将她拉倒中央,对着话筒说道:“这是我的孙女伊莎贝尔!拍卖艺术品的所有收益将以她的名义捐献给威尼斯古城的修复工程!”随后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老人和她的孙女跳起了意大利的民俗舞蹈,一老一少在圣诞老人乐队中缓缓起舞,罗伊斯一边跳一边示意人们也加入进来,一些游客欢笑着跳上舞台,融入到这欢快火热的氛围中,本就不大的舞台顷刻间就挤满了疯魔乱舞的人们,台下的游客们也热情地扭动着身子,人们的踩踏令广场水雾迷蒙,在这深冬竟让迟海感受到了夏日的湿热。

在欢声笑语中,圣诞迎来倒计时,圣诞老人乐队中有人拿出了彩炮,在钟楼敲响的那一刻将会绽放出缤纷的雨。

其中一位圣诞老人不止拿出了彩炮,她打开装萨克斯的匣子,先戴上白色的丝绒手套,再掀开绒布夹层,取出一把不到巴掌大的小口径手枪,藏在外套宽大的袖中。舞台上人满为患,嘈杂纷扰,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也没人注意到她跟着放彩炮的工作人员走到了舞台前,她挑了一个正对罗伊斯祖孙身后的位置,静静等待圣诞的钟声敲响。

“十!”人们开始倒数,罗伊斯和孙女举起同一根彩炮,预备拉响。

“九!”袖中的手枪滑到掌心。

“八!”熟练地打开保险。

“七!”她不动声色地将枪口对准身前老人的后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米。

“六!”按照计划,枪声会和彩炮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开两枪后第一时间扔枪,然后退到舞台下方。

“五!”手指扣在扳机上。

“四!”手指施加压力,内心剩下的那一丝紧张毫不意外的消失,她机械练习几个月的动作此刻就像松开的发条一样自然舒展。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告别的话语,但下一瞬间,右侧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她的精神过于集中没有注意到有人硬闯进了乐队的工作区。

“迟云!迟云!”他嘶吼着冲向那个位置,粗暴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切。

听到熟悉的呼唤,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脑袋已经不由自主地望向骚乱的左边。

台下的观众注意到,最后三秒的时候罗伊斯身后的乐队突然卧倒,有两人扭打在一起,罗伊斯爷孙俩诧异地看向了后面,随后圣诞的钟声准时敲响,广场的所有纷扰都被悠远浑厚的钟声盖过,一切细节都仿佛被停滞,拉长——舞台上的彩炮恰时炸开,夹杂着五彩缤纷的反光碎屑喷向空中的,还有两声枪响。

骚乱令罗伊斯愣住,没有反应过来自身的处境,他看到身后的乐队工作区卧倒一片,唯一站着的是一个身穿冲锋衣的青年,他举着一把小巧的手枪,目光呆滞地看着天上飞舞的反光碎片,嘴唇煽动,不知在说着什么。

伊莎贝尔发出一声尖叫,保镖如同接收到命令的猎犬,扑向了他。

她呆呆地坐在舞台上,看着迟海被五六个西服壮汉按倒在地,他连喊叫都无法做到,像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那样被粗暴地反扣住双手,左右上下不留一丝空隙地被这些强壮的雇佣人员围住带走。

罗伊斯也被保镖们包围,他不耐烦地吩咐这些人不用大惊小怪,但这场圣诞演出已经被带入了混乱的节奏,前排发现枪击的人们疯狂地往后挤,传染的恐惧不讲道理地感染到后方,圣马可广场在圣诞的钟声中淹没在嘶吼和惨叫之中。

而高耸的钟塔仿佛沉默的巨人,冰冷地凝视着大教堂下发生的一切。

次日,威尼斯艳阳高照,意大利各大电视台都报道了昨晚的惨剧。闯入圣马可广场圣诞之夜的杀手刺杀富商未遂,引起大会现场骚乱,造成的踩踏事故致六人死亡百人受伤,而富商罗伊斯当晚后就不再露面,拒绝各大媒体采访,警方也含糊其辞,甚至不愿透露杀手的具体信息,于是人们猜测,这是与罗伊斯家族的黑手党性质有关的仇杀。

看守所里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在被审讯三次后,他就在这间只有铁床和马桶的单人拘押房间里待着,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应,就算送餐的时刻是固定的,他对这固定的时间感受都不平均,他在房间里除了坐就是站,站累了就坐,坐累了就睡,睡醒了又站。不知多少个循环后,终于在某个时刻有人打开了铁门。

两个警察一言不发地给他铐上手铐,带他离开房间,穿过灯光昏黄的过道再次来到了审讯室,他预料到这又是一次无聊的对话,精神恍惚,只希望能即刻昏倒。

但审讯室里并没有其他警方人员,铁桌另一边坐着的是一脸笑容的罗伊斯。两名警员将迟海放入带束缚板的铁椅中,便离开审讯室。

“Happy New Year!”罗伊斯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中式红包,递给他,迟海努力驱动僵硬的面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接过他的新年礼物。

“谢谢你,罗伊斯先生,也祝你新年快乐。”

“今天是你们最传统的农历春节,我想过来好好地给你过个年,我吩咐中餐厅给你包了饺子,今晚给你送过来。”他慈祥地说道。

“真的很感谢,先生。”

罗伊斯点点头,默默地凝视他半分钟,接着说道:

“年轻人,你已经在看守所里关了三个月了,我作为你的朋友,在外面无时无刻都在为你担心,我努力地让警方相信开枪的人不是你,但现场的目击证人和抢上的指纹都指明那把枪属于你,但诡异的是你通过了威尼斯严格的安检,你居住过的地方也没有显示出你有持枪的痕迹,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那把该死的枪为何会到你的手上,你又为何会在那个见鬼的位置!”罗伊斯越说越激动,“我年轻的朋友,我孙女每一天都在我耳边念叨你的名字,她为你夜夜难眠,就算是为了她,为了爱过你的伊莎贝尔,你就把当时真实发生的情况告诉我吧。你不能再继续关下去了,法院将在月底以五项重罪给你定刑,你的下半生将在监狱中渡过。告诉我真相吧,迟海!”

“对不起,罗伊斯先生,感谢你为我奔波劳累,但,真相就是警方调查的那样,开枪的确实是我...”迟海平和地说道,他面色憔悴苍白,眼眶深陷,平缓的语调却好似在饭后闲聊。

“年轻人,你不是在寻找你的爱人吗?难道你愿意在监狱里与她永远分离?”

迟海低头,不再言语,罗伊斯看到他在顶灯抛下的光辉中消瘦的剪影,顿时有了一个令他感到震惊的猜想。

“该死的...这一切...”他喃喃道。

“再见了,罗伊斯先生,替我向伊莎贝尔道歉,拜托了。”他向监控举手,门外的警察陆续进入,将他带回关押室。

罗伊斯坐在光辉外的阴影中,脑子里有关迟海的所有画面都串联在了一起,疗养院的刺杀和圣诞晚会的闹剧也关联其中,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引导他想到一个人。

一个他认为已经死去三年的人。

一个差点将他的家族彻底摧毁的人。

一个被他承认是完美的对手,令他渴望早三十年交手的人。

那个人模糊的面容在他有些迟钝的古稀脑海中逐渐清晰,这张面容最终和迟海和煦的笑颜重叠在一起。

“我的上帝啊...”他双手颤抖地捂住了胸口,呼吸急促,身体下滑,他喘着粗气想撑住身体,却无法阻止身体往桌下滑去,屋外一阵骚动,警察冲了进来...

心脏病突发的罗伊斯在抢救结束后被立刻送回了西西里老家,他将家族事物彻底下放,这一次身体的影响令他不再能活跃在工作前线,他渴望呼吸到家乡橄榄园馥郁芬芳的气息。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不能说出来的,驱使他回到家乡的主要动力,是恐惧。

今年连续两次刺杀都被他莫名其妙地躲过。第一次是在疗养院里,小孙女对某个病人产生了好感,他抱着捣乱的念头搬到了普通病房,却因此躲过第一次刺杀。第二次就是闹上全国新闻的平安夜恐怖袭击,那个拿枪的人就站在他身后,死神再次放过了他。

两次谋杀都和迟海紧密联系在一起,经过那次狱中谈话,他更是感觉到这些事件背后有难以言说的秘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越来越觉得,迟海和那个女人很像。

那是罗伊斯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一个人。

他不愿意承认手眼通天的自己最后是利用了卑鄙的手段谋害了她,他也不愿意承认拼搏半生的自己一度准备放弃斗争,他更不愿意承认如果自己真的年轻三十岁,恐怕会拜倒在她脚下。

那一切荒唐的你来我往都源自那一次计划中的罢工,如果那时候罗伊斯能预知未来发生的种种,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一次决定。

而如今,那个叫做迟海的男人,带着她往日的影子再一次笼罩了他。

西西里明媚的阳光穿过橄榄树叶间的间隙,细细碎碎撒了罗伊斯一身光点,他坐在胡桃木摇椅上,静静地让纯净的空气疗愈疲惫的心灵。他想退休了。

“老爷,有人想见你。”戴着黑色贝雷帽的男孩猴子一样窜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说道。

他揉了揉眼皮,懒洋洋地说:“我今天不见人。”

皮肤黝黑的男孩从帽子里掏出个东西,说道:“老爷,那个人说如果你不见人,就让我把这个给你看看。”

罗伊斯不耐烦地将帽子从脸上拉下来,看到男孩手中的那块表,那块迪士尼限定米老鼠纪念手表。

他感到后背的寒毛炸了起来,抬手从男孩手中拿过那块表,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感觉老爷的手抖得厉害。

“让她...让她进来见我。”沉思片刻,罗伊斯艰难地说道。

男孩迅速窜了出去,罗伊斯定了定神。

不多时,她来了。穿过橄榄树间的小路,高跟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橄榄叶交相摇曳,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她站在罗伊斯面前,她的眼睛还是像从前那么深邃明亮,与她对视,他感觉那道目光就好像穿越悠久的岁月而来。

“罗伊斯先生,好久不见。”

“久违了,迟小姐。”罗伊斯有些费力地想从摇椅上站起来,但做不到,他有些尴尬地望向园子,想呼唤佣人。

“我来吧。”迟云笑着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谢谢,我躺太久了,腰部有些发麻,”罗伊斯被她搀扶着站起来,“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瞧您说的。”

迟云搀扶着罗伊斯在园区漫步,两人友好交谈的样子,就好似一对平凡的父女,园子里的保镖们顿时轻松许多,但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两人的方向。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我还以为,你真的死在了爱尔兰。”罗伊斯缓缓说道。

“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的命,一向很硬,荒原的土壤太松散了,埋不下我。”她笑着回答,罗伊斯听后发出爽朗的笑声。

“迟小姐,不瞒您笑话,我们马泰奥家族,从我这一代就衰落了,我的那些后代里没一个能接手这偌大的家业。每一次想到您,我就幻想着,如果您是我女儿那该多好啊,但凡这些纨绔子弟能有你一半强大,我就可以安心在这西西里乡下渡过幸福的晚年了,哎,这就是命运,上帝让你我两人居然成了敌人,互下杀手...”

“先生,您这是说笑了,马泰奥家族的年轻人散布欧洲各行各业,都是一等一的行业精英,您也太谦虚了。”

“哼,行业精英...”罗伊斯冷笑一声,眉间仿佛升起一片阴云,“这些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小姐都是牛厂里长大的崽,要么驯良温和,要么就放浪形骸,他们不能在残酷的上层斗争中幸存下来...一旦遇上迟小姐您这样的对手,恐怕,会被您吃得骨头都不剩。”

“您严重了。”

“迟小姐,既然您今天来了,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愿意听否。”罗伊斯停下脚步。

“您客气了,请说。”

“我的侄子所罗门今年三十二岁,目前就职于家族信托基金会总部,算是家族里这一代最有能力的一位,可惜的是,他不爱女人,”罗伊斯笑了笑,“如果您愿意和他结成形式上的夫妻,我愿意让你做我的接班人。”

气氛突然凝固了几秒。

迟云哑然失笑,她被罗伊斯这突然的相亲搞得有些意外,撩了撩头发,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答道:“先生,您真的很幽默。”

“哈哈哈哈哈哈。”老头突然爽朗地大笑,“我终于把您逗乐了,我相信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吧?”

“是的。”迟云承认。

“好好好,玩笑就到这里,”罗伊斯笑得有些喘不上气,“您今天来不单单是找我叙旧吧?”

“是的,我来是有一事相求。”迟云正色道。

“是为了迟海吧。”

“是的,”她点点头,“平安夜开枪的人是我,迟海他救了你。”

“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同胞兄妹。”

罗伊斯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脑中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了。

“罗伊斯先生,本来,您是我不得不除去的障碍,”迟云说道,“但迟海他用尽一切救下了您。我不想让他伤心,你我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我只希望您能帮帮他,看在他救了你一次的份上,你也帮他一次吧,只要能让他恢复自由,我愿意自首。”

他救了我两次——罗伊斯心中默念。

老人静静地看着她,有些难以置信,这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女人居然愿意为了兄弟放弃一切。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罗伊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爱他,胜过一切。”

罗伊斯眼中重现出那一晚的景象,迟海手举手枪,在璀璨的反光碎屑下,嘴里说了些什么。

“他当时对你说了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他对我说:生日快乐。先生,圣诞节是我和他的生日。”

六月初,迟海走出机场,时隔三年半重新回到祖国,结束了漫长的旅程。走出航站楼,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他只觉得莫名伤感,最终回到国内的,只有他一人,他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

乘坐大巴回到小城,已是傍晚。迟海没有通知任何人,他没有脸面去见钱玄同和家人。

入夏前小城阴雨连绵,下车后,他淋着雨走在熟悉得令他想哭的街道上。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在监狱终老的准备,庭审那一天他始终保持沉默,无视所有的提问和要求,只想快点开始自己的下半身。那一天他就像一尊雕塑,无言地站在陪审团前方,他的辩护律师神采飞扬地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法官一次又一次砸下木锤让沸腾的现场安静下来,在经过煎熬的六个小时庭审后,法官最终念出判决,警察走到他身前,解开了他的手铐。

“迟海先生,您自由了,但您必须立刻回到您的祖国,意大利不欢迎您。”警长对他说道。

这魔幻的发展令他当时目瞪口呆,无法理解。

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那种荒谬发展带来的余波中。

这三年半就好像一场梦,他无法从梦中得到任何东西,只剩下失落的心情和痛苦的回忆。

走到小区楼下,他已经浑身湿透,如丧家之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他刻意地压低脚步,不想触发声控灯,但楼道还是亮了,不知道是谁翻新了老旧的设备。

到了家门口,他下意识想掏出钥匙,摸到空空的口袋,才想起钥匙早已遗失在海外,这一瞬间他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在门前压低声音哭泣,最后哭出声来。

咔——门发出响动,随后缓缓推开,迟海泪眼朦胧中看到身穿短袖和围腰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请问您...”她刚打开门,就愣住了,惊讶地看着这个站在门口流泪的男人。

迟海一把抹去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迟云。

她捂住嘴,顷刻间泪水盈眶。

迟海不再犹豫,猛然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就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似的。

“欢迎回家...哥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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