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曾体会到的轻松弥漫心间。
和煦的微风在面上吹拂，某时又有一些细软的物件挠上面颊有些发痒。
我感觉已经睡得够久了，于是睁开了双眼。
一张可爱小巧的脸面正俯下来看着我，我莫名有一种她就应该在这里的恍惚感。
「啊，你来找我了啊。」
「嗯，我来找你了博士。」
纤长的白发细雪一般飘上我的额头，视线中的人影还有些模糊。
每随着她的脸面清晰一分我的头脑也清明一分。
最后，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白发少女呈现在了我面前，而我正躺在草地上头枕上了她的双膝，身旁紫色的花球正在招摇。
吸入一口浓郁的花香，我觉得面前的少女越发眼熟。
我曾与她度过了一段不长却也不短的时光，在叶澜离我而去后少有的抚慰了我的心灵，她会亲切依赖地叫我博士，我也为她取了个普通但也好听的名字。
银铃。
「啊？银铃？」
我条件反射般想要坐起身来，却被她按住了肩头。
「真是的，才几年没见博士怎么变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她掩口轻笑着，眉宇间仿佛还残存着当年的稚嫩，但现在却已成熟许多。
「对你来说的几年，可是我人生中八分之一的时光。」
我苦笑着看着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容。
「你长大了啊。」
「毕竟也过去那么久了，这还是多亏了博士你。」
她跟我说了那天我走了之后她的经历。
在看到我留下的字条后，她蹲在墙角哭了好几天，但是因为被我期待着她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那处暗室一直没有被旁人发觉，银铃在里面觉得无聊时就会将每个器材都摸索一遍。
电脑里不知是谁留下了庞大的书籍资料，那些文字伴随着银铃度过了好些时光，也让她学到了不少东西。
银铃虽然不用进食也能生存，但是会感觉到饥饿。
她按着电脑上的时间计算，在差不多两年后，她通过逃生通道来到了外界。
通道和城市的下水管道相连通，这里四通八达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她随便选了一个井口爬了上去，却是我们研究所的后山。
从那里可以看到研究所的全貌，不知何时已被另一伙人占据，从事着银铃看不懂的工作。
银铃来到城市后迫切想知道我的下落，但她并没有公民编码所以也没有信用点用于购物。
但是我一早就为她规划好了方案。
暗室有着也许是所长留下的大量的购物储值卡，银铃拿着这些就可以到对应超市不记名买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买下了一部终端平板连上公共网络查询着她想要的信息。
最终她知道了我在一年前就被软禁的消息。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谋划着要将我救出来。
「抱歉博士，我还是来得太晚了。」
「没必要感到歉意，能再见到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无法再像她小时候一样摸她的头，只能通过笑容向她传达出我并不怪她。
她继续跟我说着，在计划救出我之前，她还认识了很多人，也帮助了很多人。
因为同样没有身份，她跟贫民窟的孩子们玩得很好，那里也是大量黑户的聚集地。
我本以为在能源充沛的今天已经不会再有旧时代的流浪者，没想到依旧有很多人被不问不顾。
银铃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教给了那些孩子知识，又前往各地辗转。
她想要知道更多东西，以找到救出我的方法。
她在一些协会遇到了愿意帮助她的朋友，当然碰壁的次数居多，其中有几次差点暴露身份。
她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和一名平民的女孩结成了朋友，辅导她上到了大学。
因为两人知心知底，她把我的事还有她自己的事都跟朋友说了。
她的朋友也决心帮助她。
很多材料还有实验工具都是她托朋友帮她买的，然后才有了今天。
虽然她说得很轻松，我的内心却越来越酸涩。
我当然她只身一人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有多不容易。
而她竟然真的成功了。
「你真的长大了啊。」
我再次感叹道。
「在博士面前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
我笑着摇摇头。
「我现在已经不如你了，你懂得比我多多了。」
我静静地享受着这安逸的时光，我突然想让她感受一下了。
「能再满足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博士你随便说，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这一点你和她真的很像。」
我笑着坐起身，这次她没再拦我。
模拟的云层被霞光晕染，泼墨一般的绯红由浅到深在天空上游曳，圈圈光晕流转下来照在我们身侧。
绿草和花叶上也反着光亮，仿佛和黄昏融为一体。
我向周围看了一圈。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帮我把我的妻子挖出来吗？她就被我埋在风信子盛开的地方。」
「欸？」
「啊，应该就是一个小盒子。」
「当然没问题，我先扶你到边上。」
银铃将我安置好后站到了风信子的花丛中间，她随手从灌木丛中折了两根树枝当作工具，从一个角落开始将泥土掀开。
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只挖了两三个坑洞她就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个带有密码锁的铜盒子。
密码是我的生日，也是叶澜的生日，我突然想到银铃是不是还没过过生日。
「银铃，你过过生日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嘛，不过我朋友会带着我一起过。」
「那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下次我带她来见见博士。」
「哈哈，那我真是期待。」
输入正确的日期后，盒子打了开来，露出了一本有些掉页的笔记本。
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但所幸字还算清晰。
「这是我妻子以前写的日记，记录了我们曾在地球东边一座城市的时光。」
我坐到银铃身边向她解释道。
「她本人的身体不好，逝去了以后我把她葬在了海里，我觉得她很喜欢那个地方。那里能看到真正的星空，能感受到海风吹拂，在那里她最后的时光和我一起度过。她走后我才在她包里翻到了这本日记，我就将它当作她一样带在我的身边。」
喉头略微有些干涩，我停下来休息了一会。
我担心银铃会不会觉得絮叨，她只是满含笑意地看着我轻拍着我的背脊。
于是我继续往下说着。
「在我取得了一些成就之后，我把她埋在了这里，陪伴了我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了。我时不时回过来和她说说话，她应该不会感到孤单吧。」
「一定不会的，她一定能感受到博士你的心意。」
「那样就太好了。」
得到了银铃的肯定我的心中感到宽慰。
「我既想见见她，也想让她见见你，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也会很喜欢你。」
我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直升机轰隆隆从头顶飞过，穿着黑色战术服的人墙将花田团团围住。
我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我的脚腕，本该存在于左脚上的电子镣铐已不见了踪影。
一名高大的女性从人墙中挤出，高举着双手大声说道：
「我们可以谈谈吗？」
银铃似乎对我们的谈话被打断颇为不耐，但还是起身站到了我前面。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先提前声明一点。我的生命体征现在和核弹的击发装置相绑定，如果有狙击手瞄准着我们的话可以撤掉了。也不要想着对博士动手，如果她出了事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自杀，和你们被气压撕裂。」
核弹？
我一开始还不清楚她怎么搞到的这东西，看到对面探员脸上凝重的神色顿时明白了过来，这就是所长藏起来的东西吧。
还真是拿了个大家伙。
对面的女性拿出对讲机说了些什么，盘旋在我们头顶的直升机顿时飞去，两边的人墙也尽数撤离，只剩下了我们和她三个人。
「这下我的诚意够了吧。」
探员无奈地摊了摊手。
「差不多。」
银铃点了点头，她现在越来越有大人的样子了。
「如果你是要问核弹有关的下落的话，我只能说我把它们放在了几个城市支点的地方，但我并不想引爆它们。这只是为了让我和博士活下来的手段，你们不打搅我们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事。」
「当然，当然。」
探员的手掌平伸在胸前，不断重复着从上往下的动作似是想要安抚银铃的情绪。
我感到一阵好笑。
「那你们让我和博士单独说会话，满足了我的条件后会将核弹的位置发到你们的服务器上。」
「等一下，我想和你说几句。」
我出声拦住了刚想要转身的探员。
「博士你请。」
银铃坐到了我身后靠扶着我的肩脊，想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我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梓教授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探员小心翼翼地向我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曾经在研究所见过你。」
我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
「我知道也许你有你的苦衷，但我只是想说一些我的看法。我从小并不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要就一个是否带着平民一起移民的问题这么拼命，后来我从慢慢发觉如果一个人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为什么活的话，那并不是个人的悲哀，而是时代的悲哀。很遗憾直到现在，这些现象都无法消除。」
探员看上去不解我和她说这话的含义，我也觉得我应该不是说给她听的。
要说的也就这些了。
「好了，麻烦您到旁边等会吧，我想和银铃再待一会。」
草地上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人，不，应该是我银铃还有叶澜三人。
叶澜靠着我，我靠着银铃，我们三人并在一列坐着。
我想继续方才的话题，却又有些想不起我们方才说了什么。
正在这时，银铃说话了。
「博士，现在我可以那样叫你了吗？」
「哪样叫我？」
我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来，在许多年前的夜晚，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们之间的对话。
「如果现在你还愿意的话。」
「嗯！我当然愿意……」
身后隐隐传来了抽泣声，不知为何我的鼻子也觉得有些酸涩。
「妈妈……」
当这两个字出现在我耳中时，泪水不自觉满溢了出来，但并不是悲伤的泪水，因为我现在的心情极为喜悦。
也许是喜悦过了头，我觉得身体有些虚脱，银铃许是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顺势让我躺了下来。
「原来被人喊妈妈是这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
「我也是，我一直都想这么喊了。我一直向朋友吹嘘着我有一个温柔的母亲，如果你不答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泪水落到了我的脸上，但我并不嫌弃，反而更加开心。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呢，也许我一早就想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了。」
「我也是，我也是……」
真是的，我有些责怪那时候的我为什么不让她这样叫。
那样我就顺理成章地给她更多关爱，创造更多美好的回忆。
啊不，美好的回忆已经有很多了，也许从捡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她当作女儿了。
「妈妈，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吧，和我的朋友，她应该不会让你感到不适的。」
「从这里离开以后，我们去吃你之前一直带我去的汉堡店吧，它很顽强地一直坚挺到了现在。」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回趟地球吧，我想看看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祥和地看着她规划着我们未来的美好生活，身体中的脱力与平和却渐渐发散。
「对不起。」
我终于知道叶澜那时候为什么要道歉了。
「欸？」
她愣愣地看着我，仿佛预料到了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可能哪里都不能陪你去了。」
「这样吗……」
她低下头，然后换上一副笑脸迎上了我。
「嗯，我知道妈妈要开启自己的旅程了……」
大颗的泪水从她两颊滚落，但她仍在笑着，滴落我嘴角已尝不清咸淡。
「你比我当初要坚强得多啊……」
我想在最后嘱咐她什么事情，想了想她比我优秀得多，根本没什么好嘱咐的。
想到这里，我笑出了声来。
温和的阳光照在我和银铃身上，本来还有些寒冷现在却这样温暖。
我年少时曾一味地想追寻真实的景象，到头来却并未发现有我们二人一起见过的事物美丽。
恍惚中我看到了叶澜坐在我的身侧，不远处还站着我的父母、叶筱妇妇、管理员小姐、副馆长、店长、所长一系列人物。
像是和她们报告成就一般，我说出了口。
「我很努力地活下去了，做出的事应该能让你们引以为傲吧。那最让我引以为傲的，是有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可靠、总是包容着我的妻子，还有一个十分坚强、懂得比我多了多、在未来一定会超过我、令我骄傲的女儿。」
耳边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我想是哪里将要下雨了吧，不过就算睡在这里受凉叶澜也一定会叫我起来，全都交给她好了。
然后，我想起自己好像在和谁说话，是和谁来着……
我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心中从未有过的平静，我决定享受这舒适的一刻，向叶澜还有银铃浅浅道了一声晚安。
……
妈妈身上的力道在我腿上渐渐减弱，听到她最后的话语，我的泪水再度决堤，落到了她的脸上。
我这样让她骄傲，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我不能这样送别，于是我又换上了一副笑脸，一边流泪一边笑着。
我把原先的坑洞扩大，将妈妈和她的妻子葬在了一块。
妈妈不需要墓碑，不远处天空中的地球就是她的墓碑。
点点明星出现在了夜幕上，我突然觉得不再悲伤。
这里埋葬着两个女人。
一个是我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妈妈在说。
一个是爱我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我在说。
我有着三位母亲。
一位给予了我生命。
一位教会了我生活。
还有一位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一直活在她的影响下。
我今后也将一直贯彻她们的教条。
那么最后请让我说一声。
晚安，妈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