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色的茶汤在盏中荡漾，尚未入口，足火茶特有的糖香已盈满鼻腔。
抿嘴欲要饮下茶汤之时，张留观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又把白瓷茶盏放回了桌面。
“师兄师姐，师弟突然想起一事。”
桂文梁拿来了更多茶盏，自顾自分茶，对张留观突然的提问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我们此行是要去沧澜江北部的上江城巡查，不知师兄师姐对那是否有所了解？”
这话一出，三位围坐在茶桌边的师兄师姐明显有些不自然，身体都紧绷了些。
同一时刻，楼上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常乐有点紧张。
张师兄这么刚的吗，这是要直接动手了？说好的刺探情报呢？
正当气氛越来越凝重时，吴坦却忽然轻笑一声：“师弟莫要开玩笑了，宗门那边发来的任务讯息和你说的对不上。”
孟瑗倚着脑袋，盯着张留观调笑道：“师弟莫不是以为我们三人是被千相魔给掉包了不成，那千相魔能同师姐一般漂亮吗？”
她伸过小麦色的胳膊，竟直接把张留观揽入怀中。
“嗯？说话呀师弟。”
张留观没有反抗，不知是不是无意中碰到了些许柔软，脸颊上甚至飘过了些许红晕。
“师姐漂亮。”他有些结巴。
“孟瑗别欺负张师弟，”桂文梁分完了茶，抬首对众人笑道：“几位师弟师妹也别傻愣着，来尝尝洪都郡的枫茶，虽只是些陈茶，但也算独有一番风味，在陵川郡可喝不到的。”
仿佛刚才他们身体僵硬、二楼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都只是错觉，气氛再次变得和谐温馨。
张留观靠在孟瑗怀里，告罪道：“师弟路上听了些风言风语，说这儿千相魔闹得厉害，好奇玩闹了一番，还望师兄师姐不要放在心上。”
常乐看着张师兄一脸羞涩的模样也是彻底服气，炼魂宗真的是搞修仙的吗，这特么完全是把弟子往间谍上培养啊！
太专业了！
常乐感觉底气一下就足了。
跟着简武坐到了茶桌旁，右边是秦小鱼，左边是简武。
“师兄，为什么他们能知道我们的任务细节？千相魔不是不能用【云灵饰】吗？”
“他们不知道。”张留观的声音在他神魂中响起，平淡冷静，与他明面上一脸娇羞形成了强烈反差。
“无碍，”桂文梁摆了摆手，看向常乐三人，“师弟师妹怎么不喝茶？”
“师兄，有点烫！”秦小鱼举手。
“是师兄没考虑周道，那就凉会再喝。”桂文梁笑吟吟地坐回了椅子上。
“师兄师姐，那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沧澜江南部的三黄镇，不知......”张留观在孟瑗怀里舒服地眯起了眼。
“师弟你不用说啦，任务简报我们都看过了，舟车劳顿，你们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师姐我亲自带你们走一遭。”
孟瑗面色坦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暴露。
他们接的巡查任务是去朔离雪山南部的囚牛镇，不是什么沧澜江南部的三黄镇。
“那太麻烦师姐了，师姐给我们讲讲这地界最近的趣事就成。”
“行，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同门，师姐不但给你讲，明天照样陪你们去巡查。”
孟瑗笑得很飒，一副女中豪杰不拘小节的模样，把最近发生的大小异事一一道来。
桂文梁与吴坦脸带笑意听着，时不时补充两句。
他们讲的每个故事都无比真实，细节丰满，明显是确切发生过的事。
一些值得记录的大事也与【云灵饰】里的记录对得上号。
“这就是千相魔的可怕之处，能通过情绪共鸣窃取记忆，甚至模仿对象的功法神通......是少数能用道术的邪魔，”简武的声音在常乐神魂中响起，“我们需要的就是这部分情报——失踪驻守小队的记忆。”
.........
大约十分钟的功夫过去，众人交谈正欢，秦弥冰冷的声音再次在众人神魂中响起：“主楼二层，共十一只虫魔，两只聚集在楼梯口，九只聚集在留观正上方。东侧厢房，共六只虫魔，两只在主楼大门檐上埋伏，四只虫魔正在构建献祭法阵。”
“献祭法阵预估进度，五成。”
邪魔要动手了。
明面上两拨人无比和谐，仿若血亲重逢，张留观和孟瑗两人更是你侬我侬仿，真情假意分不清。
暗地里却谋划着以最狠厉的方式致彼此于死地。
“秦弥破坏法阵，留观洪炎术朝正上方轰击，小鱼三次【剑缚术】的目标都是孟瑗，简武带常乐撤出小院。”
为了保证命令的明晰，简武连“我”字都没用，而是用了自己的名字来代称。
“任务预备，五息。”
“任务预备确认，五息倒计时开始。”【云灵饰】冰冷的合成音响起。
“五。”
孟瑗把手放到了张留观的腹上，摸索着他衣物下坚实的腹肌，那张又美又飒的脸蛋在烛火中呈现迷人的绯红色。
“四。”
“师弟长得真俊，等师姐驻守任务结束了一定把你绑回来当道侣。”
“三。”
桂文梁对自家师妹的风流样也是一副无奈的样子，他扭头看向众人，发现竟无一人饮茶，奇道：“师弟师妹，可是不喜欢这种茶？”
“二。”
“听得太过入迷，都忘了。”
“小鱼也忘了。”
“师姐帮我递一下茶。”
“好茶。”常乐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没透露一点儿情绪。
“一。”
众人捧起茶盏，鼻腔中萦绕着淡淡的甜香。
“执行。”【云灵饰】的声音冰冷如铁。
轰隆隆！
常乐只看到黑暗中一朵火苗疯狂膨胀，光芒也在同一时刻盛放，就像硕大的闪电撕开了漆黑的天幕。
......这道明亮如神降的闪电点燃了云层，整片天空都在熊熊燃烧！
金黄色的烈焰膨胀旋转着冲破了屋脊，剧烈的冲击波率先摧毁了整座楼的支撑结构，三层高的茶楼被瞬间炸碎，漫天断壁残垣还未落地就被高温焚烧成灰烬。
道术·洪炎术！
眼前场景飞速变化，常乐站定之时，愕然发现自己已站到了院外的马车旁。
简武师兄如一堵石墙立在他的面前，满身的肌肉隆起变色，宛如坚硬的岩石，手上则多了一把硕大的铜锤。
院墙被冲击波摧毁，向外坍塌倒下，露出了月光下燃烧着的战场，院中主楼原本的位置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灰烬，和两道模糊的人影。
“十七只炼气虫魔确认消散；吴坦使用防护道术【琉璃罩】，状态完好，剩余道术，五；桂文梁使用防护道术【逍遥身】解除孟瑗身上的【剑缚】，濒死，预计在十息内消散。孟瑗使用防护道术【逍遥身】试图解除【剑缚】，已消散。”秦弥的声音响起。
“简武，留观，攻击道术轮次轰击。秦弥，警戒空域。小鱼，恢复灵力。”
简武一边在神魂中下达作战命令，一边抬起了筋肉虬结的右手。
整片大地都在摇晃，常乐靠在马车上，抓住车厢稳定身体，怔怔地看着山脉在......沸腾！
轰！轰！轰！轰！
无数的石龙从四面八方的山脉中钻出，咆哮着腾飞，带着满天黄沙翱翔。
石龙粗如水缸，极速翻腾，虽多到难以计数，但偏偏没有任何两头石龙相撞。
它们矫捷地编织成一张石质天幕，生生遮住了满天星河。
天幕顶点的那条石龙率先俯冲，撞向灰烬的最中央，其身后更多的石龙依次加速，向目标不断轰击。
一时爆炸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漫天皆是碎石与烟尘。
道术·地龙翻身！
一点璀璨如琉璃的彩光在烟尘中迸发开来。
“吴坦使用防护道术【琉璃罩】，状态完好，剩余道术，四。”
随着一头又一头石龙的舍身轰击，石质天网逐渐变得稀疏，月光再度照亮了战场，小院的西北方向，张留观驻守的位置，炫目的光焰再次迸发！
云雾状的高压烈焰瞬间笼罩了院内，在下一刻汇聚成小型蘑菇云，澎湃的焰浪淹没了一切，这回没了院楼的束缚，火焰奔涌着向四面八方扩散。
极高的温度扭曲了空气，夜空上高悬的明月仿佛也被高温融化变形。
扩散到马车附近的火焰肉眼可见的少，显然是刻意控制的结果，简武支起灵盾，轻松隔开了火焰。
“吴坦使用防护道术【琉璃罩】，状态完好，剩余道术，三。”
“这货到底冥想了几个防护道术？”张留观有些郁闷，“继续压制。”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十丈高的焰海被刀光一分为二，一道散发着琉璃光彩的黑影向高空电射而去。
那道黑影速度每过一个呼吸都在翻倍，转眼见已成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吴坦使用飞遁道术【流云渡】【血遁术】，状态完好，剩余道术，一。”
“吴坦预计三息后撞入【蛛网】”
“吴坦撞入【蛛网】”
“......啧。”
“吴坦使用防护道术【琉璃罩】，状态完好，剩余道术，零。”
“吴坦消散，战场中和。”
常乐只看到远处的山岭里有琉璃色的光彩照亮了夜空一瞬，此后再无任何动静。
.........
次日，清晨。
常乐知道几位师兄师姐很强，但没想过居然这么强。
这特效，你管这叫筑基？
他正在给秦弥换药。秦弥本可以把被【蛛网】束缚住的吴坦一击毙命，但没想到吴磊还有灵力放出最后一个道术，让她吃了点小亏，右臂中了一刀。
至于为什么是常乐在换药，按小鱼的说法，是让他有点参与感。
常乐虽然很气，但也没办法，小屁孩说的是事实，他现在确实是弱鸡一只。
“师叔你别怪小鱼，这就是她安慰人的办法。”秦弥笑眯眯地看着常乐涂药。
“安慰得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马车停在一处小湖泊旁，张留观说身上沾着邪魔的气息受不了，要去洗个澡。
秦小鱼等得无聊，拉着简武去寻什么宝了，车上就剩下他们两人。
“秦师姐，能问问为什么你对怜仙子那么感兴趣吗？”常乐随口闲聊。
“因为怜仙子真的很厉害！大家都很崇拜她，连她的口癖大家都抢着用，记不记得那天在伏邪堂的时候，那个欺负你的叶少，他就一天到晚学着怜仙子，‘啧’‘啧’‘啧’个没完。”
“哦，所以你昨晚也学了？好像你也说了一声‘啧’？”
“......算是吧。”秦弥的脸罕见地红了。
常乐：我好像闻道了橘子的香气。
秦弥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回忆之色。
“我其实不是在这里出声的妖，我们一族原本生活在中珀洲与东玄州的交界，师叔你也知道，那里是邪魔的大本营，到处都是邪魔母巢。我和族群在逃难过程中被怜仙子救下来了。”
“她从天而降，一剑削平了邪魔海。”
“那时候她甚至只有筑基境。”
这位猫妖师姐的眼里有光芒闪动。
怜仙子这么帅的吗。
不知为何，常乐有些恍惚，秦弥描述的那一幕画面，好像他也曾亲眼看到过。
难道是缺失的记忆的一部分？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太上来。
秦弥说起怜仙子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叭叭叭说个不停，车厢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
张留观一脸神清气爽，笑着看向常乐：“怎么，和秦师妹聊起怜仙子了？”
“哈哈，是啊，秦师姐还真是怜仙子的忠实拥趸。”
秦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掏出小人书挡住了自己发烫的脸，缩到马车的角落里，两只毛茸茸地猫耳露在外边，一颤一颤的。
和昨晚战场上那个冷漠致命的斥候判若两人。
张留观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常乐，“师叔，昨晚我们忙于冥想，要补满道术防止意外发生，关于那场战斗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
“师叔要认真向张师兄请教哦，师叔要是变强了话，怜仙子也会很惊喜的吧。”秦弥嗡嗡的低语传来。
捏麻麻的，这都能扯到怜仙子，常乐无语凝噎。
张留观抬手一挥，车厢两边车窗便自行打开，一副枫林湖景图映入眼帘，秋风习习，穿厢而过，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让常乐打起了些许精神。
他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些细节难以理解。也不再扭捏，开口问道：“张师兄，简武师兄为什么不让小鱼用言灵把三只千相魔一齐定住？反而让小鱼定了其中一只千相魔三次？”
张留观看着窗外，温和道：“小鱼昨晚用的不是言灵，而是【剑缚术】，一种控制类道术，效果类似【定身术】，但效果更弱，优点是能同时释放多道。”
“言灵是我们小队的底牌，不到绝境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至于为什么要在一个目标上重复使用那么多次，想必你能从秦师妹昨晚的传讯里猜到一二。我们要先击破一点，也就是先除掉一只邪魔，所以他选择尽全力控制住离我最近的千相魔。”
“他们化形的对象可是我们的同门师兄弟，像【逍遥游】这种我们炼魂宗弟子必修的防御道术早就被考虑在内。”
“这也是为什么突袭之后，简武让小鱼先行恢复灵力，而不是围剿那只仅存的千相魔。连续释放三次【剑缚术】需要的灵力是很恐怖的，小鱼能以筑基中期的修为做到这点已是很不容易。”
一个个问题，一个个回答，常乐终于意识到，昨晚那场看似碾压的战斗，远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