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咬牙切齿的话语从女子那朱唇中冒出来极为不和谐,她身穿素衣,坐姿端庄,可她那紧握到颤抖的粉拳却彰显了她内心的痛恨与仇怨。
杜玉看着碗里清澈透亮的绿茶,不知那男人究竟是怎么舍得丢下这么一位美貌的未婚妻,还是说,那本来就是个骗婚的惯犯?就像小说里飞来飞去的年轻少侠,骗了姑娘的芳心却又了无踪迹。
“但是,李小姐,连他的名字、样貌、特征都不知道,如何能找到他呢?”杜玉喜欢闻米香,特别是生大米的香味,像是一只钩子,将他的鼻子死死勾住。
女子死死地盯着杜玉,那无处宣泄的怒火似乎要迁怒到无辜的杜玉身上:“他的名字会变,过去的名字他自己都不认;他的样貌也变,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只能告诉你他除了卑鄙无耻下流可憎外,喜爱发呆空想,我以前只叫他呆子。小道长,还请你尽量,不,必须找到他,我相信你们无涯门!只有和他了结恩怨,我才能成为全新的我,而非一个被他抛弃的女人。”
杜玉端起茶杯,心想自己到底是怎么牵扯到这家长里短的麻烦事里的?又是怎么要来帮一名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子找她那失踪了不知多少年的未婚夫?
他有些无奈,便附和着感叹:“他真不是个东西啊……”
早知道,就不答应师尊独自下山了,他真不擅长应付女人,还是这种怨气冲天的女人。又不是他始乱终弃,她态度这么冲做什么啊……
女子见杜玉附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啊,真不是个东西!”
*
三天前。
今日是樵夫送柴薪的日子,杜玉按惯例从尼姑庵里走出,来到寻仙山山脚等待送货的樵夫。
寻仙山寻仙山,有人说寻仙山里住着神仙,撒豆成兵、点石成金、呼风唤雨、驱雷策电,无所不能。寻仙山脚下莲子镇的镇民都知道,寻仙山里根本没有神仙,这世上也从未有过神仙。
与其求神仙,不如去寻仙山西南边七十里的铁掌门学一门武艺,也不如去莲子镇南边渡口的马家镖局谋一份差事,再不济,帮着家里下田做些农活也是好的——总比大张旗鼓地跑到寻仙山下求仙问道要好。
对于在寻仙山里长大的杜玉来说,倘若把骑着白鹿,身着白衣的女子叫做仙女的话,他估计不会反对。虽然他觉得没有哪个仙人还需要弟子给她洗贴身衣物,也没有哪个仙人懒到天天躺藤椅上动也不动。这世上当然没有神仙,但在杜玉心中,师尊就是神仙。
这个世界以武为尊,侠客当道,上至庙堂达官,下至渡头小儿,都能念出几位武林高手的名字,譬如无门无派的一代魔头叶冷星,譬如主张有教无类广收门徒正道巨擘商无悔,又譬如劫富济贫来影无踪的江湖大盗七支。娃娃们自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便天然地被长辈寄予“要学得绝世武功,成为一代大侠”的厚望。
当然,这种热烈的崇武氛围和杜玉无关,他十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经脉自此不通,习不得一门武艺。
这也是他认为自家师尊是神仙的原因,倘若不是神仙心肠,怎么会愿意收他半个废人当无涯门大弟子呢?
虽说师傅的这无涯门只有小猫三两只,和占了寻仙山上尼姑庵的流寇没区别就是。
他有时会好奇,自家这无涯门为何会占了人家不要的尼姑庵当根据地?
可又不好意思向师尊询问,他怕师尊一拍脑袋回答“当时随便找的一个地方,看起来安静就住下了”,听起来像是师尊的作风。
他还会好奇,他这门派为何会叫“无涯门”这种江湖通俗小说中二流门派的俗套名字,又担心师尊真的回答“当时看小说看到兴起,便起了这个名字……”
杜玉从樵夫手中接过薪柴,向对方道了声谢,便背着薪柴向山上走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被樵夫的话语打断:“小道长,今年无涯门嘛时候下山指点农耕?”杜玉看了眼樵夫,他想纠正说无涯门不是道门,不搞神神鬼鬼的东西,正儿八经地来说,无涯门应该算是个武林门派,至少师尊和师妹是有真功夫的。
“大叔,我不是道长,您直接叫我小杜就好。”杜玉说。
樵夫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俺记得你嘞,俺侄女就在莲子镇,俺还记得当年你刚上山时只是个嘴边没长毛的小娃娃。你给俺透个信,无涯门今年嘛时候下山?”
我刚上山时的事……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杜玉心里念叨着,他当年病的不轻,烧得脑子都快糊了,被师尊救活后,以前事也记不清了。
“按照惯例,秋收前会下山。”无涯门虽然是个野外不入流的小门派,但和寻仙山下莲子镇的关系意外地不错,这得多亏了师尊之前每年都会下山,指点莲子镇农耕事宜,帮助镇民改进工具,为商队、镖局算卦占卜,偶尔还会教导文字,传授牲畜疾病的医治之法。无涯门在寻仙山一带声望极佳,就连附近唯一正统的武林门派铁掌门也没有无涯门地位超然。
得益于此,常有莲子镇的商户、樵夫、猎户主动为无涯门交“香油钱”,说实话,门派内的物资光他仨人根本用不完。是的,整个无涯门就只有三个人,懒狗师尊,首席大弟子杜玉,再加捡来的小师妹。
杜玉有时候会想,如果要是打仗了,其他门派便是那种“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氛围,而无涯门八成就是仨人提着行李跑路,等仗打完了仨人又屁颠屁颠跑回来的那种。
“好嘞,盼着您嘞!”樵夫高兴地哈腰,“柴火要是不够,您告知俺一身,俺就住莲子镇外,俺再给您送!”
“客气了客气了……”杜玉觉得这个世界和他想象得有些不同,他曾以为以武为尊的世界总少不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结果这八年来过得都是些和谐友爱的日子,活得像在世外桃源一般。
虽说经脉不通,但杜玉的身体素质还是比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好上一些的,背着一大捆柴走山路也不显得吃力。
师尊并非什么也不教他,除了天文地理、杂学算术外,师尊还教了他一门“据她自夸”是独门绝学的养气内功“无涯功”——他不止一次吐槽过,听起来就像二流门派里烂大街的内功心法一样,像是那种能随意在县城小贩处花二十文买到的小册子。
这门养气内功没有打通他的经脉,也没有赋予他这个世界常人所应有的武力,只是让他睡得更好、吃得更多、精神更饱满,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养气内功。他还记得,当初练成这门内功时,师尊还颇为错愕,她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练不成呢……”这句话倒是打击了杜玉,原来他在师尊心目中就是废柴的形象吗?
山路并不难走,每年都有莲子镇的大户请人修缮道路,这条通往无涯门的山路甚至比大路更好走。
行过一半,忽然见到前方蝶影翩翩,杜玉眨了眨眼,才发现那不是蝴蝶,而是他那捡来的小师妹正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
“师兄~”公孙若好似每天都这么开心,笑得停不下来,杜玉不知道她每天乐呵个什么。
小师妹是他捡的,是的,他捡的。他和师尊下山,按惯例给莲子镇做指导,他当时才十三四岁,最是叛逆,玩心又重,中途跑到县城外,荒郊野外听到小女孩的哭声,这才在一颗枯树下看到哭哭啼啼的比他小了三岁的公孙若。
他当时只觉得这小女孩好傻,一问三不知,随随便便就被他骗走,他带着公孙若去找师尊,想请师尊也收她作弟子,他记得师尊是断然摇头的,说了一堆理由,杜玉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不能收公孙若入门。
当时无家可归的公孙若听到这话,一个人蹲下来默默哭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杜玉,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狗,杜玉自己脑门一热,不知哪里的英雄救美心起,非说她不入门,那他也退出无忧门。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当真是幼稚无比。
师尊当真是宠他,居然就此顺了杜玉的心,让公孙若入门当了小师妹,后来还亲自传授公孙若剑法心法,当然,这都是细枝末节罢。
总之现在的无忧门里,真正能拿出来办事的战斗力只有他这位十六芳龄的小师妹公孙若,一手无涯剑虎虎生威,他听说去年她还把隔壁铁掌门的少当家给打服了。
“我看你每天乐不可支,究竟有什么开心事?”杜玉看着她,都说女孩早当家,公孙若也不例外,不知从何时起,无涯门内的伙食杂务都被公孙若包揽了,杜玉再也不必红着脸给师尊搓衣服了,无涯门被这位早熟的小师妹撑起了半边天。
其实也不算早熟,按莲子镇的说法,十五的姑娘正当嫁人,放寻常人家里,她此时也该是当主家婆了。
“我看到师兄你就开心吖~”公孙若笑意盈盈。杜玉觉得自己现在能大概理解师尊当年为什么不同意收公孙若入门了,这妮子现在出落得越发窈窕,一颦一笑都楚楚动人,不知从何时起,杜玉也不太敢直视这妮子了。
这种容貌的女孩,当不是寻常人家能生养得出的,可古怪的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公孙若的家人们来寻她。
“师兄,我来帮你吧~”公孙若跳到杜玉身边,说是要帮他背柴,其实只是靠近他,一股少女青涩的芳香扑面而来,带着些许体温。杜玉早过了男女不防的年龄,侧过一步:“师妹,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贴在一起了。”这话已经说过多少遍了?
“哎呀,师兄你已经是老古板了,现在师兄师妹关系近一点都是这样的。”公孙若言之凿凿,她不会告诉杜玉,那些小册子里都说同门师兄妹自然是一对,就连去年被她打趴下的铁掌门少当家也承认他和铁掌门的师妹私定终身。他们无涯门本来就只有两名弟子,她和杜玉师兄不就理所当然是一对吗?
见杜玉还是一副警惕的模样,公孙若微微撅嘴,师兄一直跟块木头一样,是不是那些小册子里说的那样,太熟悉了反而发展不出感情?
“你哪里听的这些歪门邪理?”
“那些册子……”公孙若捂住嘴。
杜玉眉毛一挑:“你又从哪进的一批册子?那些没营养的侠义小说看多了人都变傻了。”
“哎呀,还不是练剑太无聊了,师兄你晚上也不来给我讲故事了,我就只能找人‘借’一些小说呗……”公孙若抓住他的胳膊撒娇,这是这妮子惯用的手法了,一旦犯了错,就发挥自己身为师妹的优势。最可怕的是这妮子营养不知怎么那么好,身段发育得格外成熟,特别是鼓囊囊的胸脯,每年的新衣都要大上一码,不然连她的胸脯都包裹不住。
“说是借,又把人家打了一顿吧?”杜玉对她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只是稍微用剑鞘拍了一下。”公孙若比了个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的手势,“一捏捏,就一捏捏。”
杜玉白了她一眼,舍不得批评她:“让师尊发现,又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册子全没收了。”
“好师兄,你别告诉师尊就可以了。”公孙若缠着他。
这一声嗲里嗲气的“好师兄”让杜玉骨头都酥了,他心想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还觉得公孙若好骗,现在轮到他被师妹哄得团团转了。
“下不为例。”杜玉无奈说。
啵一声,公孙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师兄最好了~”杜玉心脏跳得快了几分:“多大的姑娘了,不能随便亲人了。”
“我只亲师兄你也不行吗?”眼睛里好像闪着泪花,杜玉严肃的表情稍一松懈,公孙若眼里的泪花便消失不见,旋即被笑意取代,“师兄你个假正经,哈哈……”
“假正经也是正经。若儿,不,师妹,你当真不小了,得考虑女子的名声了。”杜玉认真说,如果是几年前,他还乐得和公孙若打成一片,继续和以前一样把这盲目信他的小妮子骗得团团转,可现在不行。
“师兄,我如果说我现在就已经考虑好了呢?”公孙若回过头,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你还年轻,考虑得不够成熟。杜玉想这么回答,可他意识到自己今年才刚满十八,是绝无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便闭口不言,将这个话题带过。
“少宅在门派里看册子,多陪我和师尊下山走走。”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杜玉突然开口说。
公孙若有些憋气,闷闷不乐:“对了,师尊让我来喊你就是要谈下山的事。”
你不早说……杜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要谈什么?你知道吗?”
“师尊说,今年由你独自下山,她就懒得去了。”
杜玉看了眼漫长的山路,又看了眼因为得不到杜玉回复而生闷气的师妹,今年看来不太好过了。独自下山就独自下山罢,今年估计又和往年一样,遇不到什么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