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6月12日。
清晨的些许雾气弥漫。
单眼皮大眼睛的少女,她那高高扎起的马尾辫,现在已经塌了下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脸上那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已经因为用嘴呼吸而陷了下去。
身后是荒山,来的路上,则是一条铺了水泥的小路。
这里就像是无人问津的寺庙一样冷清。
“谁是温淑芬的子女?”直到有一个穿着朴素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才让少女那涣散的双瞳有了些许焦距。
“谁是温淑芬的子女?”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大而平静,似乎没有带丝毫的感情。
“我是……”
“温淑芬女儿温依别,对吗?”
“是……”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冷得有些发抖。
“谁是温淑芬的亲属?”男人又问道。
于是在那互相间隔了一两米距离的人群中,有几个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举起了手。
“派出一个代表,其他人在这里等候。”
“我们不能都进去吗?”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行。”
“……最后一程。”
“不行。”他的回答还是坚决而平静。
人们沉默下来,互相看了几眼,最后互相点了点头,一个早生白发的中年男人走出了人群:“我和我侄女进去吧。”
“跟我来。”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若即若离的跟着,一路沉默。
顺着斜坡往上,走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一间又一间铺了大理石的厅堂。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让跟在温依别后面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微微低下了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一间厅堂里。
这里原本设计成可以站下许多人,但现如今,却只有三人,显得格外冷清。
墙边零零散散的放了几个花圈,在正前方,则是一具厚实沉重的棺材。
领他们进来的男人指了指放在门口桌旁的两束黄白色的鲜花,就退到了门口。
温依别看向那位脸庞粗糙的中年男人——她的二舅,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几许哀愁。
他拿起其中一束,她也跟着拿起一束。
二人走向棺材,慢慢地将两束鲜花放在了棺材旁。
棺材的盖子是透明的,里面躺着一个遗容被打理得十分精致的中年女人,她合着双眼,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一个穿着宽松袍子的男人从演讲台后的门中走出,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请二位分站于礼堂两侧,简短的追悼会即将开始,请允许我先为逝者进行哀悼陈词。”
……
(二)
温依别安静地站着,她甚至有点想不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这样浑噩的跟着二舅,走进那样的大厅里,接着又走出来……
有两人抬着一个担架匆匆走来。
“你要去……看最后一眼吗?”站在一米外的二舅问道。
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什么反应。
随后,那二人就没做任何停留,走进了眼前的屋子里。
这里比外面的任何地方都要热得多,让人感觉像是掉进了太阳里。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捧着了一个厚实的木头盒子,耳边隐约传来了一个不悲不喜的女声:“微信收款六百八十八元。”
有人正站在烧纸钱的地方哭着,朝里面丢着黄纸和元宝。
熊熊烈火像是要烧尽一切。
本就不多的人群稀稀落落的走了,温依别坐的是二舅那辆车门都瘪下去了的小面包车。
车子在山上绕了几圈才下去,开得很慢很慢,前面那辆载着好几门大音响的小卡车正不断播放着爆竹的声音。
“砰——啪——”
这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但却看不到破碎的残片,也闻不到火药的硝烟。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将路边的灯与树都拖出了斑驳的影。
“依依,依依?”
“二舅……”
“下车了。”
“好。”
车外是熟悉的村庄,但并没有人来迎接这只有三四辆车的‘车队’。
大部分人都待在自己家门口看着,也有一些拿着东西,远远的跟上。
过去几年在村里见不到的村长爷爷,最近这段时间却经常出来,他正拿着喇叭,用方言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让人们互相之间不要凑得太近。
温依别走在队伍的中间,前后的人都距离她格外的远。
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却没有看见自己二舅的身影。
唢呐的声音刺破天际,从很远的地方清晰的传来,与它配合的锣鼓声却格外模糊。
送葬的人并不多。
温依别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感受。
直到她在已经挖好坑的坟前停下来时,仍不觉得那里会是自己母亲的墓。
身旁传来了几个人的争吵声。
然后又有谁用低沉的嗓音说了几句,让其他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依依,骨灰要埋下去吗?”
“……”温依别呆呆地看着那朵被新泥盖住一半的淡黄色小花,没有丝毫的反应。
“依依?”
“怎么了……二舅。”
“骨灰……你要自己收着吗?”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放进空棺材中的衣物上,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二舅说道。
于是其他人就再次开始忙碌起来——填上泥土,立上墓碑。
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排着队,给坟前上了香,然后便转身离去。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里就只剩下自己了。
她回头望向远远看着自己的人们,总感觉他们好像是在等自己哭。
然而她仍旧没哭,甚至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觉得坟前那个没放酱油直接蒸熟的整只鸡,看起来像是个劣质玩具一样滑稽。
她捧着那个厚实而沉重的盒子,转身朝家里走去。
——平常得仿佛只是放学回家。
事实上,她的高考才刚结束没几日,而得知母亲死讯的日子,就在高考最后的那一天。
……
(三)
头上没有半根白发的村长爷爷驱散了想要到温依别家举办宴席的亲朋好友们,只留下了二舅一个人。
他看了一眼放在客厅那张实木圆桌上的盒子,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温依别的脑袋,然后将一沓整理好的钱放在了她手边。
“依依,这是大家给你的挽金,办了葬礼后还剩下这些,你留着改善下生活,最近就吃些好的,早点睡觉,不用想太多,实在觉得寂寞到冷清了,就去找你那两个表弟玩,他们成天都傻乐傻乐的,应该会让你心情好些……”
“嗯。”温依别轻轻点了点头,“二舅,我没事。”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还年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嗯。”
“你母亲的旅馆我先把门关了,收拾好心情后,你就去看看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吧。”
“好。”
“有什么事就给你二舅我打电话,不要一个人闷着。”
“知道的。”
“那我就走了,哦,对了,镇上说最近这几天要打疫苗,你记得看着点短信,别错过了日子。”
“……”温依别似乎已经没力气回答了,她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舅张开嘴好几次,但却都又闭上,终于是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退出了屋子,缓缓关上了房门。
当那‘咔哒’的声音响过之后,一切的纷扰似乎都被隔绝在外了。
温依别深吸了一口气,一次性的蓝色口罩也跟着深陷了下去。
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高考刚结束的那一天——
她如往常一样回到母亲开的旅馆,却没有看到母亲,只看到二舅还有其他的几个亲戚在那里等自己:
“你妈……走了。”
“不是说她病情好转很多了吗?昨天她还好好的呀!”
“为了不影响你的高考,她让我们帮忙隐瞒了这件事……”
“她……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昨天我考完回来的时候,二舅你还……”
“对不起,依依……”
“我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
记忆开始模糊,只剩下了哽咽的啜泣。
……
(四)
“哗啦啦——”
“!!”温依别猛然回过神来,看向窗外。
雨点落在自家那铺了水泥的院子里,一颗接着一颗的高高溅起。
明明早晨的时候日头还很好,阳光还很明媚。
但这会儿却下起了大雨。
她看见水泥地的缝隙里长了一朵和坟前一模一样的淡黄色野花,正在风雨中无助的摇曳。
它是那么的弱小,却又是那样的坚韧。
无论是子弹般的雨点还是呼啸着的大风,都吹不走它哪怕一小片的花瓣。
温依别盯着它看了许久,它却依旧牢牢的扎根在原地,没有飞上天空,变成那无根的浮萍。
不,它不是浮萍,它失去了泥土,只会变成一朵没多久就会枯萎的花。
温依别用力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那沉重的盒子。
她撕去了盒子侧边那可笑的条形码,珍而重之地将它捧起,却又不知该将它放在哪里。
她抬起头,看见那贴了浮雕的漂亮墙壁上挂着两幅黑白的相片,一幅是外公,一幅是外婆。
而现在,在那两幅相片的旁边,又将再新添一幅。
她盯着放在桌上还没挂起的黑白照片,轻轻揉了揉眼睛。
或许以后会有将它挂起来的时候,但一定不是今天。
——今天,它会摆在她的房间,陪着她一同入睡。
就仿佛她还活着,而一切都未曾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