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8日下午5时35分  一中大门外马路旁。

被涌动的人潮裹挟着穿过大门的陈语立在门外的马路旁,捏着手机,看着围在对面挤成一团,翘首以盼的家长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拨出那个号码。

他实在是想不出该和那个男人说点什么。

整个高三,男人都聪明的没有给陈语打过任何一个电话,他不喜欢太矫情,他明白,陈语也是。

绕过人群,陈语走向几百米之外的出租屋。

落后县城里的旧单位房基本上都局促的挤在一小块土地上,狭窄低矮

不过大多自己加盖了二层,或者加了新的屋顶防漏水,亮蓝色彩钢瓦,下雨的时候像在屋顶放烟花,还是倒着放的那种。

走过低矮的堂屋,房子的主人,陈语的姑奶并不在。

租住在隔壁屋子的那户人家的妈妈一如既往的热情的打了个招呼,陈语笑笑回了句,然后就走进另一半贴着褪色春联的木门。

屋里的女人正在费力的往编织袋里装被子,陈语帮着她,两个人也是费了半天劲才装进去。

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看着这个空空荡荡的十几平空间,闻见空气里熟悉的淡淡霉味,陈语突然有了点矫情的感慨。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无数次厌恶它的阴暗潮湿,可真到要离开的时候,却仿佛就在昨天才第一次推开门。

“别在这忙了,和同学出去玩玩吧,好不容易解放了,就别想了。

你二爷等下就开着拖拉机过来了,我们先把东西都带回去,我把电瓶车留在这,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再回来。”

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欣慰,眉眼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看着自己高了一整个头的陈语,女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

“辛苦啦。”

陈语看着她,这个质朴的女人的笑和在小时候她在稻田麦地里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从哪里学的这个动作,还挺新潮的。”

“短视频里学的,不喜欢吗,你确实辛苦嘛。”

女人其实懂的不多,每次她儿子在夜里十几平方出租屋的淡淡霉味里高谈阔论的时候,她其实也听不太懂,但她总担心他睡的太迟,休息不好。

2022年6月8日下午5时52分  一中大门口。

校门口拥挤的人群已经消失大半,只剩零星几个学生和家长在搬运宿舍里的东西。

掏出手机,陈语给发小刘诚实发了句抱歉。

原本说好是考完就去找他的,不过看现在这情况只能牺牲他一下了。

陈语顺手也给姜白发了一条,问现在能不能直接去主席台。

姜白立刻回了个:“好”。

陈语收起手机,有些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朝操场走过去。

坦白说,对于在考完试之后还要留在学校,陈语的内心是拒绝的,更别提去给别人做免费劳动力了。

对于他人,陈语其实一贯是抱着观察的态度去交往的,不算喜欢但也说不上讨厌,对于周围发生的所有事件,他都一视同仁的报以理解。

因为他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陈语有着近乎异常的共情能力,他几乎能理解每个人在做某件事情时的所有感受和想法。

但非常巧合的是,他对负面的感受尤其敏感。

对于他人的伤痛,他甚至能够获得到比受伤者本人更加深邃的体验。

同时他又几乎能体察到最为细微的那些负面感觉和气氛。

这样纤细的心对于陈语而言,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一种诅咒。

尤其对于年幼的他来说,拥有这样一颗纤细敏感的心无疑是一种灾难。

而对于大半辈子都在侍弄土地的陈语父母而言,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理解那些纤细敏感。

他们粗犷的爱,对于过于脆弱的年幼陈语而言如同一颗混着沙砾的奶糖,在嘴里化开,那种带着土腥味的香甜,贯穿了他的童年。

而随着年岁渐长,陈语日渐麻木,他的共情能力依旧出众,但他已经失去了伤悲的能力。

他用自己的方式获得了解脱。

对于生活的悲剧,他明白,他理解,他甚至悲悯,但他并不伤悲。

他只是观看,并适时表达悲悯,有时给予帮助。

但他的悲悯和帮助却不是出于任何目的,甚至不是他想这样做,他只是明白应当这样做。

他从不期待任何人的回馈,也从不期待任何快乐,更不需要这些,他甚至也不悲伤,他只是观看,如同观赏一出出戏剧。

他仿佛站在人类之外平静旁观,旁观生,旁观死,旁观善,旁观恶,对于一切,他都理解,甚至也都原谅。

他从这人世间抽离了自己,用无比偏执的方式完成了永恒的解脱。

可尽管如此,有的时候,他还是没办法拒绝那个名叫姜白的女孩。

她身上的那层坚硬的外壳和偶尔从铠甲缝隙中一闪而过的脆弱,总让他不自觉的心软。

看着她倔强地生活,陈语总觉得看到了半个自己,只不过他没有女孩那么坚强。

还有,陈语无不坦诚的想,这丫头确实是有一双好腿。

撇开欲望不谈,单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评价:

少女的腿修长笔直,白皙且骨感分明,虽然整个人看起来略显纤瘦,但腿却意外的极富肉感。

就单从个人角度而言,陈语完全可以发表暴论;这双腿是绝对的艺术品。

但就现实而言,少女的毒舌和暴力属实是吓退了绝大多数心术正或不正的异性,和女生之间的相处也不算太融洽。

孤单与否就不谈了,单就自我保护的功能而言,少女的这层外壳确实有奇效。

只可惜,机缘巧合之下她碰上了陈语这个生冷不忌的忠实腿控。

也不知怎么的就和他拉扯了整整三年,最后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2022年6月8日下午5时37分  一中操场主席台。

站在主席台前的姜白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学校大门。

她在等,等一个人,等一个终结。

黑色的长裙迎风飘动,少女的身形在风里显得如此单薄。

姜白明白自己是个古怪的女孩,也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有些是因为自己的毒舌,有些是因为自己的暴力,有些甚至是因为爱而不得。

但她其实不在乎,一点也不,因为她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那些冲着自己脸和身体来的男生,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言语动作冒犯到了她,她就会打到他们永远不想再看到自己。

坦白说,当初那个女人出钱让她去学散打,可能是这十八年来她替她做出的唯一正确的一个决定。

她其实很讨厌自己的脸和身体,因为对于她而言,它们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男人和女人永不停歇的争吵中度过的童年里,她逐渐喜欢上看书,她喜欢书里那些人的那种无条件的爱,那种近乎偏执的偏爱。

她好羡慕,她好渴望,但是她很清楚,在现实里,不会有这种爱。

直到她遇到那个少年,看到那双仿佛总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眼睛,看到他看向自己时眼眸里不时闪过的一丝心疼。

感受到这个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少年对自己的那种无条件的,甚至不抱任何欲求的偏执的关爱。

那是高一新学期,放学后正准备回出租屋的姜白刚示威性地打走一伙来搭讪的男生后,就听到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打人归打人,非得用书打干嘛,还是《茉莉香片》,多可惜啊。你用数学书多好,还好用一点。”

姜白转过头就看见一个男生正站在行道树底下仔细地擦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书。

城区路沿,不知道是谁在行道树下的泥土里随意种下的一株茉莉歪斜着开出一朵纯白小花。

姜白等了一分钟,男生都没把眼睛从书上挪开看她一眼。

后来无数次,姜白每每想起来那天,就总能莫名其妙的想起来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

而她明白,那一次偶遇,一定是上天对于过往这十八年以来她所遭遇的一切的代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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