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宗主殿中养成的习惯,没等言墨白回答,千秋雪就自顾自地述说了起来。

“自幼父亲就对我寄有厚望,为敦促我修行,开脉那年起,到结丹之前,他从未允许妾身从连天阁踏出半步。”

千秋泰从小就告诉她,玉衡局势素来风谲云诡,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如今千秋一家得势,那些面具上自然清一色都是笑脸,而若哪天失了势,他们也都会不约而同换另一副面具出来。

眼前这一切尊崇高贵都是空中楼阁,仙门从来都以实力为尊,强者上弱者下,而她千秋雪仅仅是站在强者肩上的小不点。

现在站得比别人更高,将来脚下的依仗不见了,摔得也比别人更惨。

若是不想摔死,就自己去当那个强者。

“那时妾身还是个稚童,怎听得明白父亲说的话?父亲法力高深莫测,寿元更是几近千年,怎么会死呢……”

她轻声念着,“连天阁里虽然寂寞,好歹有个名唤婵儿的侍女,妾身那时无心修行,天天缠着婵儿玩闹,婵儿性子软,经常拗不过我,悄悄带我去阁外捉虫玩水看风景。”

“妾身贪吃,不愿服辟谷丸,婵儿就偷偷摸摸从山下的豢兽阁里逮灵雀上来烤,偶尔逮不到,也会去山林里抓些飞禽走兽回来……”

有烤的,有煎的,也有煮的……婵儿总能把那些飞禽走兽做成美味的珍馐,怎么吃也吃不腻。

千秋雪的厨艺技巧,便是那时候跟着婵儿学的。

举炊难免会有烟火,为了尽快把食物做好,避免空中腾起的烟火被人察觉,婵儿每次烹饪东西都会让她去帮忙,后来渐渐熟稔了,两人分开两堆篝火,她烹饪一半食物,婵儿烹饪另一半。

日积月累之下,千秋雪把婵儿的厨艺功夫学会了七八成。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她九岁的时候,侍女婵儿在山中逮走兽的时候被一头筑元境的灵兽所害,找到的时候尸骨都被啃啮大半,看不出人形。

千秋泰很快调来了新侍女,名唤小青。

小青不再像婵儿那样好说话,虽然对千秋雪依然尊重礼貌,也不会打罚责骂,但想在修行时间去玩闹杂耍,或者不吃辟谷丹去吃别的东西,都是统统不允的。

知道婵儿的死讯,千秋雪伤心了好一段日子,经常把自己闷在闺房里闭门不出,几个月后才慢慢缓过来。面对连天阁的高墙冷院,以及父亲严厉的呵斥,她唯有选择妥协,按着父亲布置的任务孤自修行。

到了千秋雪十七岁那年,宗主突然病重,终日在玉衡山巅闭关打坐,偶尔宗门里有要事的时候,才会开门召见诸真。

有人说他在疗伤,也有人说……他仅仅是在强行为自己续命而已。

此时千秋雪才意识到,世事无常,即便父亲那等人物,也绝然无法超脱世外。

人……终究是会死的。

脚下的倚仗岌岌可危,千秋雪不愿自己真如父亲所言,从高处掉下去摔成碎骨。

她开始发奋修炼,借着与生俱来的卓绝根骨,在二十岁就迈入元胎,接手了内门首席大师姐的位置。

可她心里的危机感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因为父亲召见诸真的频率越来越少了。

又过了三年,千秋泰终于无法再压制伤病,将宗主之位传给她,隔日便化道归去。

元胎境的首席是没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的,否则难免无法服众,让大局动荡不安……

按玉衡宗门规定,该由资历最老的太上长老暂时代理宗主之位。

那位太上长老,正是林九牧。

说是暂代,但当时在宗门里如日中天的林九牧,怎会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父亲病危之后的两年,昔日托庇在千秋家门下的门人弟子就已转投向林九牧那边,无数人登门拜贺,只为了让林九牧看他们一眼。

现在宗主病逝,他们更是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可谁都没想到,宗主最后竟然不顾道统安稳,直接传位给他的女儿。

在林九牧的威逼利诱下,诸多被父亲照顾多年的长老纷纷倒戈,千秋雪身为宗主,却使唤不动任何人。好在她天资惊人,次年就突破至炼神,这才勉强压下来宗门里的异议。

也是经此一事,千秋雪才真正明白了父亲所言之意。

在父亲化道的那天,她亲眼见到了玉衡长老弟子们纷纷揭下面具、换上新的面孔的画面,所有事物的发展,都和父亲当年所言一模一样。

十多年后,千秋雪突破至炼神后境,所有非议之声终于止息下去。

她总是怀念幼时和婵儿耍闹的日子,怀念春日溪水中牵着她往前走的手,怀念榕树下冒着炊烟的两堆篝火,怀念那些金黄焦香的烤雀。没有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没有虚假的面具和谎言,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她依然天真地觉得,婵儿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以真面目示她的人。

“等宗门局势彻底平定下来,我开始着手调查父亲的病因,搜集当年的卷宗记录,试图了解能让父亲这位炼神大圆满身死的顽疾。也在这之后我才知道……”

千秋雪的声音冷了下来,“原来婵儿戴着的面具才是最逼真,也最厚实的。”

“真正的婵儿早已死了,陪伴着我捉虫玩闹的,由始至终都是外宗派来的奸细卧底,她利用这些年的信任将咒术附着在食物里,一点一点下在了妾身身上。等妾身见到父亲的时候,咒术追魂而去,在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候侵入其神体,污秽了元海……父亲之后的重疾,因此而生。”

这个真相一度成为了千秋雪的梦魇,她无数次梦回幼时在连天阁里与婵儿玩耍的日子,曾几何时它是她最温暖的回忆,可现在她总能梦见婵儿笑着揭开面皮,露出狰狞可怕的血脸。

从此以后,千秋雪再也无法入眠,只能用打坐来替代休息。

她高居在九天之上,冷冷地俯视宗门里无数虚伪的面孔,所有的天真无邪尽数被埋葬在知道婵儿身份的那天。即使面对自己的徒弟,她也不敢付以真情,因为她无法确定在那单纯可爱的外表下,是否还藏着另一张脸。

千秋雪说完,习惯地看了言墨白一眼。

面对他毫无动容的脸,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轻轻颔首,温和地安抚她的情绪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