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太郎扯下墨镜。大半夜的戴墨镜会让视野变得更加昏暗,而且很容易跌倒。这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形迹可疑。可当他向身边的同伴抱怨时,火垂却不为所动,说:
“你成天穿黑衣服就足够奇怪了。”
虽然他现在和火垂能够和谐沟通,但莲太郎心里还记得与蜂鸟一战时两人之间发生的冲突。
——“我不是说过了吗?之所以会和你共同行动,纯粹是因为你会招来敌人。你已经出色地担当了诱饵的角色,但遗憾的是,我并不把你当同伴——事实上我很讨厌你。”
——“你要救别人的命?那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鬼八先生被杀?”
大概火垂也心存芥蒂,因此两人的交谈总显得有些生硬,聊不了太久。
商业街上的商铺都已关门。两人的对话一中断,空荡荡的街上就只剩下脚步声有规律地回响。
也不知道两人沉默着走了多久,火垂突然叹了口气说:
“当时我无视你的劝阻上楼以后,发现楼上的人全死了。那些死者肯定也有家庭或兄弟姐妹吧。”
火垂摇了摇头,继续说:
“我还从来没见过能若无其事地做出如此暴行的人。”
看来公寓大楼一战对火垂冲击很大。
“所以这下你该明白敌人都是一些什么人了吧?”
正当莲太郎在脑中组织语言时,远远传来的警笛声撕裂了周边的寂静。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火垂的心情瞬间一变,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她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警笛声渐渐接近。
是他们最近已经听惯了的警笛声。
莲太郎和火垂迅速躲进旁边大楼间的狭窄巷弄,大气都不敢出。巷弄之中有一种油脂氧化后的馊味。
果不其然,两辆巡逻车快速从他们身边驶过,随后消失在道路前方。
为了慎重起见,莲太郎先将头探出巷弄,确定巡逻车没有折回之后方才走回大道。看来警方并未注意到他们。
巡逻车响着警笛,而且还开得这么快,难道又出了什么案子吗?
“那边不是去我们住的地方吗?”
莲太郎心头一凛。
“怎么可能。”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火垂的话让莲太郎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如果火垂的直觉没错,现在回住处绝非上策。
如果只是自己被害妄想症倒还好,可现在容不得他们有半点闪失。要是警方真的知道了他们的住处,等着莲太郎和火垂的就只有被逮捕和被判刑的命运。
“这附近有高层建筑吗?”
“没有,我来观察吧。”
话音刚落,火垂的瞳孔便变得血红,下一瞬间狂风骤起,她娇小的身躯也突然消失不见。
莲太郎四下看去,发现火垂已经站在了等距排列的路灯上。
莲太郎有些慌张。
虽然三更半夜的附近没什么行人,但偶尔还是会有汽车经过。要是让人发现街上有“受诅之子”,总会有人大惊小怪,发出惨叫,引来围观群众,这样就会惹来一大堆麻烦。
也不知道火垂是否有这种常识,她指着前方,依旧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再靠近一点。”
她猛地一跃,下一秒已经落到另一座路灯上。
莲太郎本想出声劝阻,但最后还是闭上嘴紧紧跟上。
他紧张地跟着火垂走了一会儿。
突然,火垂停下脚步,几乎同时莲太郎也注意到了异常的情况。
眼前林立的大楼玻璃上映着暗红色的光芒,显然是反射了巡逻车的警灯红光,而且看起来光源不止一两个。
火垂轻飘飘地跳了下来,但还是发出了轻微的落地声。
“看到了。”
“果然不妙啊。”
火垂点了点头,继续说:
“放弃目前的住处吧,继续待在这附近也很危险。”
莲太郎背后发凉。因住处的浴室太脏而建议来公共浴池泡澡是他的主意,但这其实并未经过深思熟虑,此番脱险完全只是偶然。
那个时候的一个随随便便的主意决定了他们俩的命运,如果一直待在家中,肯定会和警察发生正面冲突。
两人只能原路返回,虽然不知道该去哪儿,但至少得先逃离现场。
危险的感觉不断从背后袭来。偏偏就在这时,一辆像是增援的巡逻车迎面驶来。这台巡逻车没有鸣警笛,所以等莲太郎和火垂注意到时,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现在再逃进巷弄反而像在告诉别人自己有问题,一定会惹人怀疑。
莲太郎握住火垂的手。火垂有些讶异,但很快理解了莲太郎的意图,也用力握住他的手。
“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他用余光看见火垂微微点了点头。汽车排气管的声音越来越大,巡逻车距离两人已经不到二十米。莲太郎几乎不敢抬头。
车前灯的光线穿过胸膛,轮胎碾过地面的摩擦声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为何巡逻车靠向了路边,减速缓行起来。莲太郎忍不住将头埋得更深,但车总算与他擦身而过。
——蒙混过关了吗?
就在巡逻车和两人缓缓拉开距离的时候,刹车声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紧接着是车门开闭的两道声响。
莲太郎闭上眼睛,心中暗念一句阿弥陀佛。
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两名警察正拿着手电筒走了过来。
“你们俩,等一下。”
虽然双腿发抖,但莲太郎还是拼命按捺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微微指了指右侧的巷弄入口。
两人事前并未商定过暗号,但火垂立刻心领神会。
两人奔入巷弄,瞬间进入了警察的视线死角。
“火垂!”莲太郎小声叫道。少女点了点头,展臂搂住莲太郎的腰。
“抓紧我!”
下一个瞬间,莲太郎全身感受到剧烈的冲击,强大的加速度压迫着身体,仿佛连内脏都在翻涌。火垂释放了力量,搂着莲太郎不停地跳跃,在相邻的大楼之间呈之字形前进。莲太郎的视野不断摇晃,他还差点咬到舌头。
最后两人落在一栋大楼的楼顶。刚一落地,莲太郎脚下就一个踉跄,自然是因为身边这位起始者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加速体验。
莲太郎从楼顶往下看,发现刚才那两名警察慌慌张张地跑进早已无人的小巷中,样子十分狼狈。
莲太郎将脑袋稍稍后移,以免被下方的警察发现。他一边感受着湿热的夜风,一边暗暗思考。要不了多久,“发现了疑似里见莲太郎和红露火垂的可疑人物”这一消息就会通过无线电传播出去,这附近的警察全都会赶过来。
他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看来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大叔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火垂用比往常更为阴郁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在发现警方已经知道他们住处的瞬间,莲太郎脑中便浮现出了火垂刚刚说的那句话,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们的责任。”
其实莲太郎和火垂本可以威胁或收买那名司机,彻底封住他的口,但最后两人还是选择了相信对方,并未采取什么举措。
如此一来,即便落得当前这种局面,责任也只能由莲太郎和火垂自行承担。
“感觉有点伤感呢。”
“是啊。”
两人的视线无意中交汇。火垂目光闪烁,露出有些寂寥的笑容。
莲太郎心头一紧。
火垂是介于少女与女人、人类与原肠动物之间的起始者,为什么能露出如此伤感的笑容?
莲太郎移开视线。再看下去的话,他恐怕会无法自持。
拧动门把手,锈迹斑斑的铁门便缓缓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金属声。
在便利店买来的便宜手电筒不够亮,火垂只好掏出手机,打开背照灯,两人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室内空荡荡的,墙面洁白,连仅有的两根柱子也是白色的。
大理石地面上铺着一层石粉,同样惨白一片。
莲太郎用脚拨弄厚厚的石粉,试图找一个能坐下来的地方,但瞬间就被扬起的粉尘弄得直咳嗽,顿时后悔没在便利店买一个防尘口罩。
“咳咳,躲这里应该没问题吧?”
再次确定这间雕刻工厂已经被完全废弃后,两人拉下窗户上锈迹斑驳的百叶窗挡住月光。
房间里愈发黑暗,气氛变得有点恐怖,让人毛骨悚然,但现在他们也只能忍耐。
如果路过的行人发现了工厂内的灯光报了警,两人就得再次寻找新的过夜地点了。
莲太郎将手电筒立在地面上当作照明,然后背靠柱子坐下。
火垂也轻轻地在一旁坐下,有些不满地看着地面。
“没枕头我睡不着。”
“没露宿街头你就偷着乐吧。”
之前,他们也考虑过找一家宾馆将就一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警察也不是傻子,一旦发现莲太郎和火垂很久不回住处,势必会在第一时间派出警力搜查附近各大宾馆并派发通缉令。
留宿宾馆的风险如此之大,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
莲太郎一边思考,一边说:
“我还是很在意刻在原肠动物内脏上的星形符号。死掉的原肠动物尸体会在规定时间内被处理掉,那么在这之前,一定会被保管在某个地方。先从那里开始找线索吧。”
火垂点了点头。
“另外,关于那个叫‘蜂鸟’的杀手……”
“关于那家伙,我发现她大腿根部的五芒图案和照片里那头原肠动物的一样,不过角上的羽毛不是一根而是两根。”
火垂闻言睁大了双眼。
“真的假的?”
“错不了。”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一头雾水。”
目前的线索只有这些,看来有必要继续搜集情报。
两人聊了聊今后的打算,随后都不说话了。
沉默之际,寒蝉的鸣叫声重新响起。
突然,某种柔软的物体覆上了莲太郎撑在地板上的左手,他惊讶地低头一瞧,发现那居然是火垂的手。
“我杀人了。”
火垂用左臂抱着膝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娇小。
莲太郎默默地看着火垂,良久才回话:
“火垂,如果你对杀人感到恐惧,那就说明还没有失去理性。
牢记这种感觉,否则,一旦踏过某条线,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要是有一天我不再恐惧,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时你就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杀人魔或者修罗……称谓并不重要,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是吗?谢谢你,我会记住的。”
与淡然的语气相反,火垂脸上的表情格外忧郁,显然还没有释然。在莲太郎眼中,火垂的侧脸和家里那位精力过剩的少女重合了起来。
莲太郎摇了摇头,尽量用开朗的语气说:
“火垂,我能问一个傻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拥有‘再生强化’的复活能力,那如果脑袋被人打了一枪,还是会先‘死掉’的,对吧?”
“脉搏会停止,瞳孔会放大,心脏也不再跳动——你说的‘死’是指这个?”
“那么,真的有……天堂吗?”
火垂翻了个白眼,长叹了一口气,不住地摇头。莲太郎有些惶恐。
“怎,怎么了?”
“真是一个傻问题,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
莲太郎本以为得不到答案了,但过了一会儿,火垂略微斜着眼睛看他,问:
“你信教吗?”
“不信教。”
“那我就告诉你吧。没有天堂,只有类似昏死过去的感觉,眼前一黑,意识消失。”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信不信教?”
“如果你信教,得知没有天堂不是会很失望吗?”
火垂露出自嘲的表情继续说:
“而且就算真的有天堂,我多半也去不了吧。因为天堂是人类的归宿,而我并不是人类呀。”
窗外下着毛毛细雨。从一大早开始,天色就阴沉得让人郁闷。
眼前这名工作人员一脸醉眼惺忪的模样,眼珠子都快看不见了。他有些刻意地露出“这两个人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的表情,身上的白大褂皱巴巴的,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这名工作人员说自己姓柴田。
“所以你们俩一大早赶过来,就只是为了看看四四九号原肠动物?”
“有什么问题吗?”
“那倒没有……好吧,先出示证件。”
“我来。”
火垂将自己的民警执照放在一脸不耐烦的柴田手上。
柴田瞬间愣了一下,这让莲太郎心头一紧。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种时候通常是由促进者出示证件的。
可莲太郎的民警执照已经被圣天子没收了。
“我的证件……忘在家里了。”
“哦,这样啊,那起始者的也行,在这儿签字。”
火垂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来。
莲太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柴田的简陋桌椅背后有一条通道,但入口被铁栅栏封了起来。
室内似乎有风吹过,昏暗的通道内不断传来风啸声。
为了避免尸体过快腐烂,这里空调开得很低,几乎让人起鸡皮疙瘩,火垂忍不住抱住自己的手臂摩擦。
莲太郎和火垂一大早就造访了原肠动物尸体安置所。虽然堇的大学附属医院同样会保管原肠动物的尸体,但终归比不上这边专业。
柴田将钥匙插进锁口,开锁声响起,铁门嘎吱嘎吱地向内侧打开。
莲太郎和火垂跟着柴田走进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