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无垠山脉开始算起,巴尔波罕、戈瓦瓦与诺丽芬已在这片区域逗留了近两年的时间。

此时,巴尔波罕与诺丽芬将绳索套在戈瓦瓦的脚踝上,在雪地上拖行着,她们步伐艰难地走向一处山坡。

恶劣的环境,单调的风景,匮乏的物资,稀薄的自然元素……这里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着他们的意志。身下的积雪在被碾压,发出咯吱的响声,大矮人戈瓦瓦仰面望着天空,神色呆滞。这里长年阴云密布,实在是压抑到了极点。

坡地似乎越来越陡,戈瓦瓦感觉自己像是被倒挂着,脑袋里有些充血。

也就是在这时,走在前面的两位女士停了下来。

“我说——胖子,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和巴尔波罕就要松绳子了。”湖精灵诺丽芬气喘吁吁地说道。

戈瓦瓦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扭头看了一眼后方,这地方比想象中的还要陡峭。要是从这里滑到坡下……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权衡之后,他默默地翻身爬了起来。

“我早说了,别管我。”他说,“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别说蠢话,看你也歇得差不多了,咱们先翻过这座山。”诺丽芬说道,“真没想到,块头最大的那一个,反倒是先挺不住了。”

“随你怎么说吧。”戈瓦瓦的态度仍很消沉。

他们手持冰镐爬上了山脊,翻越了这一片的山区。

那只鸟——姬弦不知去了哪里,三人最近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在两个多月以前。

“咱们刚爬上来时,我有一种感觉。”巴尔波罕说,“这一面好像更温暖一点。”

“所以咱们是快要走出这里了?”

“极有可能。”

“没可能,都是错觉,无垠山脉怎么可能会有尽头……咱们是被骗了。”戈瓦瓦仍在说着丧气话。

“等一下,那边好像有光,我要上去瞧瞧。”小女孩模样的巴尔波罕闭上了眼睛,暗红色的烟烬在她的腰间升腾而起,最后化作了覆有白色绒毛的巨大肉翼,在山脊之上,她奋力一跳,先是向下俯冲了一段,而后又挥动着翅膀乘着风飞向了更高的地方。

戈瓦瓦与诺丽芬眼见着她飞远不见了。

“这鬼地方,罗盘不能用,魔法也不能用,无垠山脉有多大我不清楚,重点是——咱们走的路对吗?说不定一直都在兜圈子。”戈瓦瓦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去。

“总比停下来强,那样才是真的没机会了。”

“等见到了洛德,我一定先揍他一顿。”大矮人又仰躺了下去。

一段时间之后,巴尔波罕回来了,她的衣角挂满了冰雪。

“怎么样?”诺丽芬问。

“我觉得,咱们可能快要走出去了。”巴尔波罕回答道,“再远一些的地方,已经能够看到太阳了。”

“戈瓦瓦,你听见了?”诺丽芬回过头,朝着大矮人笑了笑。

“别高兴得太早。”戈瓦瓦虽是这样说,但他还是站起了身。

至此之后的半个月,他们终于走出了无垠山脉,看到了除群山与冰雪之外的风景。

从风向与植物来看,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处于秋季,然而,与无垠山脉接壤的这一片地界却是异常泥泞,这倒更像是在春天才能见到的景象——冰雪正在消融,零星的植物收到了错误的信号,它们在临近冬天时发了芽。

“真没想到,咱们居然真能走出这里。”戈瓦瓦手捧着装满溪水的壶,望着他们来时翻过的群山。

“而你,差点就在这里放弃了。”诺丽芬道。

“行了,咱们别再提这事儿了。不知这地方又是哪里,有没有人居住——既然走出来了,就该找个地方吃一顿大餐,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再往前走,的确有一座城市。”巴尔波罕说道,“但路程有点远,恐怕我们今天……”

“那还等什么呢?”戈瓦瓦大笑了一声,诺丽芬与巴尔波罕还未反应过来,她们就被大矮人一手一个地扛在了肩上,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错了,方向错了!”巴尔波罕急忙提醒道。

诺丽芬趴在大矮人的肩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看你这模样……之前是谁寻死觅活来着?”

“那时是我,现在也是我。”他倒是坦然。

得益于大矮人的奔行速度,他们在日落前到达了这座建立在无垠山脉以北的城邦,托克兰达斯。

在外人看来,新中谷的南方城邦总显得戒备森严,其外部围墙耸立,且偌大一个城市却只有三个出入口,出入城时也要受到严格盘查,这是一座极度排外的城市。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黄昏时的西通道此时鲜有行人过往。

“三个异族人。”在岗亭中,女守卫看着身前的这些异类——一个圆滚滚的高个子男人,一个几乎同他一般高的长耳朵女人,以及一个尖牙红眼的小姑娘。

戈瓦瓦用手扶着他们面前的桌子,对坐在对面的守卫说道:“如果您觉得麻烦,那我们就只住一晚,吃的方面只要填饱肚子就成,钱也不成问题。”他自觉态度亲和。

“你们从哪里来?”守卫皱起了眉,她朝着身后的椅背靠了靠。

“北……哦,南边的雪山。”

守卫看着他,满眼都是质疑。

“您别不信,我们可是走了相当之久。”戈瓦瓦朝她挤出一个笑容,“顺便夸一夸您,您长得真漂亮。”

“你身后的那两位呢,她们为什么不说话?”

“那是因为……她们听不懂咱们这里的语言。”

“那你呢,你怎么会懂我们的语言?”

“可能这就是缘分——我有一位恩师,她来自守护者一族,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我天赋异禀,倒是堪堪学会了这种语言。”

“守护者?”显然,这位守卫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哦,好像没这种叫法了,她们现在自称为狐族。我的恩师曾经提到过,守护者以前在一个名为新中谷的地方建立过城市,她们管它叫……亚特兰赞。”戈瓦瓦说,“我那时还以为这是她在酒后说的大话,但来到这里,听到您开口说话时,我就突然想起了这码事,难怪我对这里总有一种亲切感。”

“这里是新中谷不错,我们这里一共有二十二个城邦,但亚特兰赞这个城市我可从没听说过。”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了呢。”

“或许吧。”守卫朝他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你们可以通过了。”

“真的?”戈瓦瓦有些意外,他憨憨地笑了一声,“我都准备好接受最严厉的盘查了,结果就只是陪您闲聊了一会儿?”

“该换岗了。”那守卫说道,“换一个人来可能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如果你想接受盘查,那不妨就留在这里试试。”

“哦,那确实该走了。”戈瓦瓦转过头,挥手示意同伴们离开这里,而在临行前,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他问守卫:“我们就这样进城了,而且还是三个异族人——不需要开具一些通行证之类的东西吗?”

“放心,这里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严格。”女守卫朝他笑了笑。

当三人组得以进入托克兰达斯之时,洛德·哈维因——这位曾经的盟军统帅,此时正混迹于结构庞杂的城邦地下区域。

摩纳德是沉默者中的一员,他主负责城邦地下区域的渗透工作,与首领纳兰克不同,摩纳德身形高大,声音沉稳,还留了一嘴的络腮胡,不论是性格又或是举止,都十分具有男子气概,在新中谷这样的地方实在是难得。

此时,哈维因与摩纳德穿着一身阿隶格的装束,走在托克兰达斯地下城市的街道上。

“这里只有男性。”——如果不是摩纳德事先提醒,哈维因只会以为,这里只是一座建立在地下的“普通”城市而已。

哈维因一直都知道地下城市的存在,但今天却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昏暗或狭窄,正相反,这里灯火通明,街道干净整洁,高大的穹顶贯穿了笔直的主路,就如一条无尽延伸的教堂拱顶,其貌壮观至极。他们一路走过,街上人流不断,甚至有男有女——至少看起来是。

摩纳德在这里有许多熟人,只经过短短的一小段路,就有三个人与他打招呼。

单人座又或是双人座的汽车从道路上驶过,或许是因为照明设施中混合了紫光灯,这里的色调稍显怪异。哈维因观察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住民的脸,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感觉这里怎么样?”摩纳德笑着问。

此时,两人来到了一间酒馆,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原因,这里人不多。在地下,居民的作息是白夜颠倒的。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哈维因不得不承认,“你确信我们来对了地方?”

“当然。他们生活在这里,看起来和常人无二,比起你们那里,在物质上甚至更为充裕、富足一些,但他们仍是奴隶,终其一生,他们也无法走出这里。”

“在我们那边,从生到死从未出过一座城、一个村镇的人也比比皆是。”哈维因不禁感叹道,“而在这里,他们甚至比我们那里的绝大部分,都活得更好。”

“或许吧,如果只看结果的话。”摩纳德喝着烈酒,“但在你们那里,想走还是能走出去的。”

“所以,你们打算摧毁这里,解放这里的一切……但,之后呢?你们真的有信心,能把这里建设得更好吗?”

摩纳德笑着,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再去附近转转?”

喝过一轮之后,他们又朝着地下城市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穿过居住区的街巷,哈维因跟在摩纳德身后,他们十分低调地参观了体育馆、商场、医院,然后是图书馆和电影院,以及自动化的轻工业厂房与酿酒厂……

七十四岁的哈维因曾跟随伊葛兰去过许多地方,他探访旧世,研究古迹,见识过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物,但饶是如此,他也仍会为眼前所见、为摩纳德的话而感到惊讶。

“在这里,奴隶们平均每天工作四个小时,其产出就足够地上和地下所有人的生活所需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概括的说法,事实上,每座城邦都有自己的产出,咱们的姊妹城邦阿尔伯德盛产药品,而这里则多是纺织,城邦之间虽有嫌隙,但仍能做到各取所需。这里的工业要比你们那里更发达,所以只要不出现寡头——将资源平均一下,每个人就都能填饱肚子,甚至只需要一半的人每天只工作半天,就能养活自己和那些总在地面上游荡的闲人。”

“众城邦到底是谁的杰作。”哈维因看着远处的街道,“先不说别的,就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这里的确值得赞叹。”

她们将上层与下层完全隔绝开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教化公民与奴隶,如此便创造出了如此稳固的一种社会模式,可问题是,她们是从何时、又是如何实现了这样一种从无到有的过程?

在下层,奴隶——又或者说是男性们,他们的性格与本能并未受到明显的压抑:碌陶克与奴非恩以工作换取报酬,且也能拥有可观的可自由支配的时间;阿隶格是管理者,是监工,他们服务于地面管理者,但由于大量简化的层级之下,他们并无行政权力;安仆琳虽是这里较为特殊的存在,却并非少数群体,他们的样貌更为女性化,经常会受到碌陶克与奴非恩的追捧,而另一方面,为了能够得到“去往上层”的机会,在工作之余,他们更注重个人仪态与对身体的保养,因而,自律与努力是地下城市对于这个群体的普遍印象。

相比于地上,地下区域的业余生活似乎更显多姿多彩——比如文化产业,地下的审查制度反而更为宽松,书籍、电影与棋类或文字游戏,这些能让人放松,能让人得到情绪满足的产物总是层出不穷,它们多是由个人又或小团体在业余时间创作的,其题材的涵盖范围又相当之广,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一些精神上的需求。

“就像一群活在睡梦中的人。”哈维因说。

“对于他们来说,外界并不意味着自由,那里充斥着虚无与危险,这就是他们从小就知道的‘事实’——狭隘的认知便决定了,他们的自由与价值只能在此地行使,又或者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何为‘自我’。”

“就这样的一群人,被驯化已久,如果脱离了这里,又如何能在外界生存呢?他们在此时至少是幸福的,又何必叫醒他们。”

“愚昧的幸福。”摩纳德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我们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心怀悲悯与优越之感,让他们的幸福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可是,这真是一个人该有的生活吗?也许,他们只是一群会享乐的绵羊,而从未以一个人的姿态真正活过。去打破头顶的阳光,让他们见见太阳倒是容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除了一些安仆琳之外,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是被禁锢的,他们是肉体与思想上的双重奴隶。”

“我好像听懂了——你们从未打算拯救谁,你们是想摧毁这里,甚至摧毁整个众城邦。”

沉默者几乎已经渗透进了这座城邦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他们此时仍不打算发难,那就一定是另有图谋。

“无法拯救者,注定是要被毁灭的。不仅是人,城邦也是如此。这座城市就像一块寄生着蛆虫的腐肉,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知自己有多恶心,而我,恨不得一脚将它踩个稀巴烂。”摩纳德对此并不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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