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在想什么呢?”艾玛问。
“不晓得。”
“哪有人会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的哩。”
“...被古怪的事情缠上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喝了一口手边的咖啡。
“晓得哩,是麻烦事情。”
“对,麻烦事情。”
柏林某处的老旧咖啡店正沉浸星期三的下午的悠闲时光,墙上的时钟刚刚走过两点,窗外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走动的行人。我低头看先手边没有加糖的意式浓缩咖啡,之后又看向一旁被填满奶油的金色泡芙。
“嗳,什皮尔曼?”
“嗯?”
“游戏玩得怎么样了嘛。”艾玛的倾着身子朝我贴近,她的嘴巴边上若隐若现的可以看见没有擦干净的奶油,一旁的咖啡也因为毛手毛脚的动作随之颤抖。
“感觉上来说已经近在咫尺了,但就是差了点什么最后的要素,就类似铲子一类的玩意儿,不知道我说的你能否明白。”我微微抬起眉毛,手上不知为何搅拌起了已经过半的浓缩咖啡。
“那晓得了,类似工具之类的东西嘛,少了工具,徒手可挖不开榕树下的坚硬泥土。”艾玛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一般收回了身子,坐回了起初的姿势。
“还记得泥潭吗?”我又喝了一口咖啡。
“当然。”
“近期来看,我似乎在逐渐摆脱泥潭,虽然进度缓慢但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那是必然之事,毕竟有我的帮助什皮尔曼摆脱泥潭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我摆了摆脑袋。
“艾玛?”
“嗯?”
“你是怎么看我的?什么都行...”
“嗯...什皮尔曼就是什皮尔曼啊,不爱说话,满肚子秘密,盯着眼睛看的话总感觉在思考着什么,明明不抽烟却有一股烟草味。说不上来原因但就是很吸引人就和黑啤酒一样,只要看着它就会口干舌燥,忍耐不住,明明奇怪的很但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嗳,怎么都是我在讲,什皮尔曼是怎么看我的呢?”
话题到此,我竟一时不知所措。我摆正姿势,仔细打量着艾玛,她画着淡妆,嘴唇红润饱满,眼眶深邃迷人,身上穿着一条黄色连衣裙,头发也总是整理的非常体面。虽说与玛丽莲梦露等好莱坞巨星相比还算不上无比性感,但那种充斥着生命力的笑容却实实在在的消除了她外观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微妙瑕疵。
“嗯...特立独行,活力四射,偶尔能说出几句神秘莫测的话,像极了侦探一类,当然在这之上长得也是很漂亮。”
“直球!什皮尔曼的夸奖我就毫不客气的收下了。”她兴奋地挺直了腰杆。
“实话实说而已。”
“什皮尔曼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呢?”
“我的过去?”
“战争之前那好像已经消失很久了的过去。”
“是怎么样的呢...”我问着自己。“战争之前的柏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要说真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的话,可能就只有妈妈炖的蔬菜浓汤了吧,当然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看向艾玛。“那你呢?”
艾玛朝着窗外看去,嘴角挤出了一抹微笑,随后又立刻散去,她看向街道旁的橡树,似乎在注视枝头的麻雀或者鸽子,她望着那里,她说。“不清楚记不得了,因为已经消失太久了,好像在某处死掉了一样。”
“是吗...”
“嗯,农村,城市,大海,森林,记忆就像被拆成了无数的碎片一样在某个节点全部消失了,就好像战争前的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寻宝游戏与我的名字。其余的就像敦刻尔克边上的沉没船只一样,沉到了**大海之下。”
“所以艾玛也在寻鸟吗?”
“寻鸟?”
“嗯,找预言,找预言鸟。”
艾玛低下了脑袋随即陷入沉思。服务员借此机会为我们的杯子加水,我本想伸手制止,可见艾玛如此沉浸在思考之中便不敢打扰。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粗糙机械手表,时间刚好停在下午的两点十五分,艾玛抬头。
“不对,以目前的我来说还没有必须需要寻找之物,就算开始一段游戏结局也只会是找到毫不相干的东西而已。”
“是吗。”
“很抱歉帮不上忙。”
“不不不,这本就是只与我交缠不清之事,与艾玛无关,你完全没有道歉的理由。”
“嗳,你明天晚上有约吗?”
“毫无计划。”
“能陪我吃顿饭吗?”
“约会?”
“喝酒吃饭的话,算是吧。”
我下意识的低头看表,然后陷入思考。
“又开始思考了,这就是什皮尔曼的缺点,很多事情不是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做明白的,明白吗?”她举着手指继续,“就像是侦探一样,很多时候最关键的线索反而在最明显的地方,想得越多错的越多,不要自己给自己添堵晓得哩?”
我点头。
“那就好,明天晚上见。”
告别了艾玛又一次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尴尬境地,坐在路边的长椅,看着几步之外的便利商店。柜台上陈放着的骆驼[7]好似妖艳女郎一般在向我招手,只是看着就让我感到嘴中那突如其来的干涩感。希特勒向来以不推崇吸烟著称,他本人并不抽烟也不喜烟草气息,此类味道对他来说有害身体,除此之外并无多大乐趣。但作为掌权者怎能理解平凡之人逃离现实的必要之处,烟草酒水一类伤身这点不假,但若是没有了他们生活也同样会变得乏味无趣。战争前的禁烟之事还历历在目,要是说这事儿一直持续下去或许的的确确能解决大部分德国人们的抽烟问题,但事情怎么可能如逾期所想一般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随着战争的爆发,压抑已久的抽烟情绪立刻就在军队中迎来了反噬,几乎每个人都对香烟爱不释手,军营之中的夜晚全部都在烟雾缭绕之中度过,就连被下令停止吸烟行为的军官也乐在其中毫无执行之意。这事儿弄得军队高层以及希特勒本人的极度不满,而随着法国的投降吸烟热潮更是来到了巅峰,几乎人人都有一手喜好的香烟,其中骆驼更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一致认可很快便成为了稀缺之物。这些事儿弄得军队高层很是头疼,但终究是不了了之放任其香烟在军队中的自由流通。
虽说战争之后以失去吸烟的习惯,但看着触手可及的珍贵香烟,多少是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刚刚起身一双厚实的大手便放在了我的肩膀之上,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声音说道。
“布莱恩斯先生。”
我侧过脑袋看见那带着高帽的瘦弱身影。
“何事?”
高帽并没有如预期一般穿着警服走在街上,除开那标志性的高帽之外,毫无一丝一毫警察气息。
“恰巧路过而已。”
他熟练的从裤中取出了一包红色幸运[8],之后用熟练的手法擦了擦火柴点燃香烟。
他深深地吸气,之后将“幸运”推出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摇了摇头。
“不抽烟,怎么会盯着骆驼看。”
他再度把幸运推向我。
我挥了挥手。
“对于幸运我实在喜欢不上,还请见谅。”
“因为在东线吗?”
我点头。
他将幸运收回然后与火柴一同踹进口袋。
“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
“直言不讳,我并不讨厌。”
“讨不讨厌可由不得你。”
“也是,毕竟我是警察,你是书店收银员,我俩的工作本该永无交际才是。”他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之后将烟雾吐出。“不过世界并不会如止水一般平静缓和,冲突,战争,对立,这才是世界的主基调,很神奇吧。即使说是两个一点联系都没有的职业,却因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纠缠不清,即使说你我都不想掺和这件事情,可偏偏就是发生了。”
“啊,又说多了。”高帽拍了拍我的肩膀,“总之,我俩必定会因为前几日的事情纠缠不清,所以还请你不要把我当做不可信之人,若是如此事情必定会朝着麻烦的方向发展,作为我绝对不愿意看到此类事件发生。”
说罢,高帽自顾自的转身离去,烟灰从他的手中抖落在几秒之后消失在八月的微风之中。
烟瘾全无,这都怪高帽。看着无法勾起兴趣的便利商店与骆驼,什么都没有买。回到公寓的一楼,卡尔的屋子已被黄条贴满,附近用德语与英语一同写着,禁止入内的明晃字样,看着紧闭的大门与梦境中那朝着苏军士兵一往无前的卡尔,怎么也不是个滋味。
回到家,我端坐在桌前拿着已经被线索填满的记账用笔记本,线从一头到另一头,直到联系被切断,再也无法继续,再重头开始。反复数遍,好似每一件能与怪鸟产生联系之事在最后都会指向那条已经不见了的麻绳。它不在这里,要是在我早就找到了。但它能去哪?明明没有长脚却又突然不见,这太不合理了。为此唯一能下的定论便是,上吊绳早已因为某种原因出现在了其他场所,至于眼下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无非是那已经被黄条封地严严实实的卡尔的房间中,这样想来或许卡尔的死与我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说在最表层的现实之中此等联系并不明显。
脑袋疼痛得吱呀作响,手中的笔记也毫无进展,我用钢笔的末端轻轻按压太阳穴妄图以此缓解头疼,这根本没用。肚子咕咕作响,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下午七点,夜晚近在咫尺,公寓更是被昏暗笼罩。晚饭是蔬菜沙拉,吃罢,坐在餐桌边上将唱片放入新买的唱片机中任其自由转动。听着缓慢的旋律,耳朵里却传出一声声烦恼的苍蝇飞舞声,我环顾四周全然见不到声音的来源,应该是我多虑了我这么想。伴随着乐章推进,那烦人的苍蝇声也逐渐明显,就好像埋藏在乐章之中的污秽之物让本该干净的乐曲变得脏乱无比。
我拨开了指针,转动的唱片同音乐以及苍蝇声一起消失了。我望着唱片机,那战场上的梦不停涌现好像就要冲破现实。我感觉卡尔就像站在我面前,他在指引我,试图将我引导向某个地方。恍惚间我看到了卡尔的卧室。他站在椅子上,在一片漆黑之中。天花板上是一条麻绳,应该是我弄丢的那条。它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卡尔的身体向前倾斜,麻绳越过脑袋。我伸手试图阻止,但发身体又动不了了,懊恼,愤怒,无力,无数感受填满了脑袋,但那些都无济于事。我动不了,就像回到了列宁格勒一样。我试图喊他,可声音发不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在几乎没有波澜的反抗之中,陷入死寂。又是一次,与我密切相关又无关的电影。
回过神来我依旧站在那红色唱片机的面前,哪都没去,手表上的时间走到了八点十分。那至关重要的麻绳一定存在于卡尔的卧室里,一定是这样。但如果大门被牢牢封锁我又该如何进入其中,这是个重大问题。破门肯定不行,那必将引起公寓内其他人的警觉,要是被警察或者其他人抓个正着,那这件事就会变得比复杂还要复杂。开锁撬锁同样行不通,我并非苟且之人,更不懂撬锁,仰仗某些完全没有经验之事纯粹是异想天开。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我问我自己。
我走向还放在厨房桌上的记账本,拿起了它试图以某种联系解决眼下的困境。咬开笔盖,随之而来的一声鸟叫把我的视线朝着厨房的窗户导去。那是公寓的逃生通道,一般很少会有人将其锁上。作为火灾时的必要出口,上锁的必要性固然很低很低。这时我想到了卡尔公寓中的厨房窗户,一般来说很少人会把厨房的窗户锁紧,因为它向来很窄就算有人试图从那进入某人的屋子,也必须要花上大把时间。有这些时间去试做这些吃力不讨好之事,作为小偷为什么不直接找个大点的窗户砸破进入呢。这样一想,信心大增,似乎找到了不用引人注目一样可以偷偷潜入案发现场的巧妙手段。
前往一楼,发现通往公寓后头的铁门被牢牢锁上,上面没有黄色便条,应该并非警察所为。公寓之中持有后面钥匙的人仅且只有卡尔一人,若是他刻意为之,他为何要在死前设下这层层陷阱一般的布置来阻止租客前往后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我早已发现了第二条通道,打开厨房的窗户,爬过膈应人的水龙头与水槽,站在金属制的逃生梯上,夜晚的冷风吹过吹起了我的领带打在了我的侧脸。顺着逃生梯,缓慢向下。从二楼处拧开机关,梯子随着一声金属的撞击声,落下一楼。
顺着梯子爬下,草地很软,却长得烦人。看向卡尔那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厨房,好似被某种生物吞噬了一般充斥着胃中未被消化的气息。窗户一拉就开了,果不其然。挤过窗户,穿过膈应人的水槽以及水龙头。卡尔这儿环绕着一股蜡烛燃尽的芳香。离我预想之中由垃圾亦或者死后尸体所引起的恶臭相差甚远。或许说卡尔的死法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毫无体面。
摸着黑找到了卧室,昏暗,压抑,喘不过气来,即使说这卧室根本不脏,也不算狭窄。但只要看到那张倒地的椅子以及天花板上的麻绳,一切日常所构筑的东西就好像在一瞬之内朝着某处汇集,然后崩塌,就如同黑洞一般将包括光线在内的一切吞噬,压扁,然后撕碎。
扶正椅子,将麻绳取下,隐约间能透过缝隙窥见已经发黑了的皮肤组织。如果没错那这应该是卡尔除了那封遗属以外唯一留下的东西吧。收好麻绳,推翻椅子,之后顺着厨房的窗口向外爬出。登上消防梯,来到二楼。将楼梯收好之后回到自家的厨房之中,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带走了至关重要的绳索,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等警察前来查看之时,必定会困惑于麻绳的突然消失,但却因为无从下手便当做了老鼠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作祟之类,毕竟就算是杀人凶手,也没有理由回收一条无论如何都不像作案工具的麻绳。 既然多想没有意义,那恐怕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开始忽视它的存在了吧。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阻塞,似乎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真要发生,但我却无从下手,究竟是什么呢?看着窗外,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夜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的早饭时间被两声爆炸一般“叩叩”敲门声打破,刚刚起身,门边又一次传来了暴躁的“叩叩”两声,就如同按照规律运作的机械一般一丝不苟。
“布莱恩斯先生?”那是高帽的声音。
我打开门。
“何事?”
高帽穿着警装,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那职业性的微弱笑容。一旁站着的是圆帽,他如上次一样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瞪着我。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摸一样的说辞。
高帽继续。“这一次可能需要您来警局一趟,有些东西还需要与您核对。”
“你在怀疑我?”
“不,我不需要怀疑您,也没有资格怀疑您,我不过是在进行我的工作罢了,具体的案件啊,杀人没杀人,这些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听从指令,就像电话一样拨打什么号码就会听到什么样的声音,这点您晓得吧。”
“服从指令的士兵。”
“你给我听着,你最好给我闭上你的嘴,然后乖乖和我们走...”圆帽举起拳头,然后被高帽阻止。
高帽继续,“如他所说,您要是说不的话我只能用强硬的手段将您带走,况且说我们也只是需要确定一些事情,并非把您当做罪犯看待,警察目前没有任何可以指控您的证据一类,更没有理由将您拘留。我们只是在例行公事,用不了您多少时间。”
我看着高帽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说“给我个大概的时间。”
“几个小时便可,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
“不能换个时间吗?”
“恐怕难。”
“那好吧。”
穿上鞋子,关上家门,随着门锁的咔哒一声,圆帽便自顾自地朝楼梯走去。
“请。”高帽说。
跟着高帽与圆帽进入警局,在迷宫一般的设施内走过几圈,最后来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白色房间之中。房间很是空旷,除了中间的木制办公桌之外只有两端看起来都不算舒服的朴素座椅。无论怎么看,这房间都与犯罪电影之中的审讯室相差无几。
“实在是抱歉了,只剩这个房间了。要我来选我一定会选个阳光充裕的房间,毕竟房间嘛,座得舒服才是真的,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阴暗角落您说是吧。”高帽说。
“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地方,对付这样的人就该在审讯室。”圆帽接。
我瞥了一眼圆帽。
“什么样的房间都好。”我想到艾玛的邀约。“尽快结束就好。 ”
高帽点头,之后示意我坐下。他坐在了我的对头,将笔记本与钢笔递给一旁的圆帽,之后稀松平常的问到。
“还请问您是有什么重要事件要处理吗?”
“如果说约会算得上的话,那的确是。”
“哦,约会啊,那的着实是重要事件,爱情是很重要的,对于人生对于现在未来还有过去都是,那这么说来确实是一件大事,对方长得好看吗?”
“这也是必要的问题吗?”
“哦,不不不,您误会了,这完全不相干,只是我说多了而已,不浪费您时间了。”
圆帽已经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第一个问题,请问您八月十三号那一天的行程是怎么样的。”
“与平时几乎没有区别,起床,吃早饭,上班,听舒伯特,然后下班回家。”
“能具体一点吗,什么时候起床,吃饭,上班,听舒伯特,然后下班回家。”
“很难,过去有段时间了,详细的玩意儿我记不清楚。”
“这样的话可能有点难办,还请您好好回想一下。”
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尽我所能的做出回答:“大致在七点三十左右起床,八点左右吃饭,赶在九点之前赶到书店,赶到之后花了几分钟整理,在二十分时听舒伯特,最后六点十分左右下班。”
“期间没有离开过工作的场所?”
“没有。”
“回家的路上没有路过便利店,购买香烟或者麻绳一类。”
“全然没有,况且我为何需要购买麻绳。”
“只是问问。”高帽微微一笑。
“那请问您工作的场所的具体地址。”
“xx街,xx号,非常显眼街角处便是。”
“您与死者的关系如何,是否有过争执或者矛盾。”
“全然没有。”如果不算战争期间的意见不合的话,当然我也没必要说这些。
“那您与邻居之间的关系呢。”
“几乎没有交际,公寓之中的多数人都是如此,互不干涉。”
“是这样啊。”
“那您是否有其他的东西没有告诉我们。”他强调到,“比如回到案发现场。”
我摇头,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那请问您昨天的行程是怎么样的。”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高帽。
“我昨天的行程你应该很清楚不是。”
“哦哦,那是那是。”高帽又一次从口袋里拿出了拿包抽到一半的幸运,将其中一根推出,然后朝我递来。
我摆手拒绝。
他将香烟叼起,用娴熟的手法擦亮火柴将香烟点燃,这一过程行云流水,好似生来在此刻做着练习一般的谈若自如。
“不介意吧。”
我摇头。
“不过啊,布莱恩斯先生啊,今天一早的案发现场少了个什么东西,我当然不是在怀疑您,毕竟为了一条麻绳而特意将自己卷入一个盖棺的刑事案件之中,多少有些愚蠢了不是。”他吸了口烟,然后与圆帽确认了眼神。“主要是上头硬是要说这是一场凶杀案,甚至牵扯到了什么东德间谍,美国...”
“咳,咳。”圆帽咳嗽两声。
“啊,不好意思又说多了,你瞧我这脑子,士兵当多了做警察可不太擅长。”将烟灰抖落烟灰缸中,高帽继续。“总之就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把这件事情给查个明明白白,这麻绳似乎是什么重要之物,要是问不清楚下落的话恐怕无法放您离开。”
麻绳很重要,毫无疑问。但高帽对它如此谨慎也是让人无法理解,那麻绳是卡尔用来自杀的工具这显而易见,但除此之外也毫无价值,对他进行研究怎么也不可能对案件有所进展,就算有也与我无关。不对,如果说一切都嫩产生联系,那么麻绳的联系最后一定会指向我,既然如此我就更不可能将其交出。毕竟于我而言,这可是万千拼图碎片中最重要的一环,丢了就再也找不到,更别提把它交给他人,尤其是警察,这不可能。
“你怎么能确定我知道些什么?”我试探性的反问。
“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高帽指了指圆帽。“但我必须要例行公事,你晓得吧,上头发下来的任务,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就算不可理喻也要做,不然就会有个督战官吹着笛子叫你往前,那事儿可受不了吧?”
我点头。
“所以啊,如果您能将昨日的行程详细告知于我那便可以解决许多问题。”说罢,他将烟放置于烟灰缸的一侧,以一种近乎于懒散的方式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七点半左右起床,八点吃的早餐,九点左右离开公寓,漫无目的走了一个小时,去到了一家咖啡厅,点了了一杯咖啡,吃了泡芙,从咖啡厅借来本书看到了下午两点左右。之后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想买香烟接过与你相遇。那之后回了家,听了好一会儿舒伯特,八点左右吃了晚饭,九点左右沐浴,十点左右上床睡觉。”
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麻绳有着令人惊叹的联系,那联系远远超过了我所能控制。想到这儿,我更是确信了自己的决定,德国警察绝非可以信赖之人,相信他们就如同相信希特勒一样,必然会将德国往黑暗的深渊带去。关于艾玛也是一样,按他们的做法,一旦我多嘴提到,艾玛必定会被卷入这集齐复杂的事情中。
“这样吗?”高帽若有所思的拿起了香烟。“就没有其他事情能想起来吗?”
“仅此而已。”
圆帽将笔记本递给了高帽,然后又站回了角落。
“能请您核实一遍上面的内容吗。”
我接过笔记本,然后一条条的仔细阅读。
“毫无差错。”
“这就麻烦了。”高帽看着有些苦恼。
“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有什么知道的,做过什么都说出来,这可是法治社会你那些小心思迟早会被看穿的,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解决了。”圆帽威胁到。
“这事儿至关重要,还请您再好好想想,任何细枝末节之事都可能帮到我们。”
我点头之后将所有能够将清的细节全盘脱出,几点干了什么,看了多少次时间,上了多少次厕所,甚至连音乐的旋律都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高帽的满意,他死死地盯着手中如流水账日记本一般的枯燥笔记,然后陷入了深刻的沉思,我不清楚他究竟能从中看出个什么,所有的话都不过实话实说,大幅度的空白本就人生常态,若是非得从这些稀松平常之事中寻找出所谓的“漏洞”那毫无疑问是海底捞针,毫无意义。
圆帽同样丢掉了方才的飞扬跋扈,同高帽一同观察着我的所说下的每一个标点符号。
胃开始变得隐隐作痛,检查了下时间,下午两点。在这毫无时间观念的诡异房间之中,似乎连时间的流动都来到了另一个时空。简短的敲门声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一个不戴帽子的警员拿着三份盒饭来到了审讯室中。
“啊啊啊,已经是这个点了吗?”高帽又一次挂上那职业性的笑容,“真不好意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我清楚您可能有事在身,但现在的情况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您离去,要不这样吧,我们休息一下,吃个午饭然后出去透透气,之后或许能想起来什么。”
“这已经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我强调到。
“别这样说嘛,人的记忆便是这样的,PTSD听过吗?”
我摇头。
“心里医生喜欢说,人在经历了强烈的创伤之后大脑会用什么,保护机制!对,保护机制,来保护身体,这类机制有很多种,有的会让身对某些东西产生下意识反应,有些则会忘记某段记忆之类。当然我的意思绝对不是在怀疑您的记忆,只是说人的脑袋神奇的很呢,有些事情说忘就忘,有些事情说记就记。所以啊,还得继续麻烦您,毕竟这事儿事关重大。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填饱肚子要紧,您说是吧?”
说罢,他将其中的一盒饭拿起然后递给了我。
“不合胃口的话实在抱歉,警察都是些粗人,吃不大惯太精致的玩意儿。”
我接过饭盒。
“可以出去吃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您又不是犯人,我们无权拘留您。”
“我劝你不要离开太远!”圆帽警告到。
我没有理会。拿着饭盒走到警局前,高帽追着我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叉子,嘴里依旧叼着香烟。
“不是说我不是犯人吗?”我没有一丝好意的问到。
“不不不,您误会了,只是说恰好此处也是我的食堂而已,我啊向来不喜欢在警局里吃饭,毕竟哪儿又吵又闹的连抽根烟都不利索。”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顺着台阶缓缓坐下。打开饭盒,扑面而来的油腻感使得我本就糟糕的肠胃感到了更加强烈的不适。随意吃上两口这如刑罚一般的午饭,盖上饭盒向着审讯室走去。我深知警察们并非刻意为之,毕竟无论是有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警察都在吃着这糟心玩意儿,但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实在是无从下口。
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结束,高帽又一次坐在了我的面前,他读着笔记本上的记录沉浸在自我的思考之中,这种思考究竟有无意义我并不清楚,但似乎对他来说又是家常便饭的必要事件,即使说毫无进展但依旧维持这必须维持的规律,如机械一般。
他放下了笔记本,然后朝我看来。
“您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摇头。
“那麻烦了,还请你再努力想想,要不这样吧,能再与我说说卡尔先生去世那天的事情吗。”
我叹了叹气,用细微至极的描述方式讲清楚了我所能够记住的当天发生的一切。人名全用代号略过,店员,侍者,门房就连罗尔夫都被用店长为名一笔带过。很显然这些小聪明无法满足高帽,他还在盯着我,眼睛里除了疲倦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又一次将笔记本朝我递来。
“准确无误?”
我点头。
“这就苦恼了。”他用笔揉了揉脑门。“布莱恩斯先生,要不这样,把您这几天记得起的事情全部写在这个笔记本上,这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马虎不得,还请原谅我。”
我并没有接过笔记本。“我应该是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了吧。”
“恐怕是。”高帽点头。
“会到多晚。”
“如果我是您,今晚的约会应该是要取消了。”
“那能借我电话否。”
“请便。”
起身走出审讯室,电话在几度规律的“嘟嘟嘟”三声之后被艾玛接起。她用一如既往的高亢声音发问。
“什皮尔曼吗?”
“正是。”
“我就知道,这个时间除了你没有人会给我打电话。”
“的确如此,不过艾玛有一事我想必须现在与你交谈,固然说问题在我我先道歉,但目前正纠缠于意见极度麻烦之事无法脱身。”
“听着很是苦恼哩。”
“实实在在的苦恼。”
“那今晚是要取消预约了莫。”
“虽难以切齿,但恐怕的确如此。”
“嗳,什皮尔曼,你可不要把自己往角落里逼啊,又冷又湿的地方,可是会让脑袋秀逗的。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寻求帮助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你晓得吧。虽说我并不清楚,你正与如何麻烦之事抗争但我大致可以猜到,此时与我也有部分联系,你不想让我参与其中,并正试图将周遭一切你所关心之人拒之门外。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晓得吧,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
“一个人微不足道。”我复述到。“但眼下即使求助也不知该从何谈起。”
“不要过度思考,什皮尔曼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明白了。”
“你看吧,理解什么都这么快,不一定是好事。”
“...”
“好啦,好啦约会之事改日再说,你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妥当才是。”
“谢谢。”
嘟的一声,电话陷入了如死亡一般的沉寂像被剪断的电线一样干净利落。
回到审讯室,高帽与圆帽早已整装待发,高帽用那一如既往平淡且疲惫的眼神看着我双手。为什么是双手我不得而知。他将笔记本与钢笔递交于我,并对我微微点头示意开始。
我接过笔记本与钢笔陷入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之中。高帽时不时起身来到我的身旁,他打量着我写下的文字却又一眼不发,如同审讯犯人一般审讯我的文字,好像吓唬吓唬它就可以让它变成什么重大突破一般。然而现实上的事情并非几个眼神可以解决,重复,无聊,流水账,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听到什么,这些都完全不重要。我愈发的觉得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某种惩罚战俘的独特手段,仿佛苏联战俘营中的无理惩罚一般,不存在理由也不需要逻辑。
时间的延伸一直到了没有帽子的警察再度拜访,若是他不出现这房间内就便会一直如永无止境幽森走廊一般,向着某处不断延伸。
“啊,已经这个点了吗。”高帽拍了拍脑门。“真是抱歉花费了您这么多时间,还有约会的事情同样抱歉,这事儿实在由不得我。”
我已经累了,眼皮很重,即便只是朝他看去都有些困难。嘴巴里一个字也嚼不出来,准确来说已经不想同他掰扯。想象着我喂眯着双眼的疲惫模样,此时此刻应该与高帽的眼睛大差不差。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高帽说,“警察也是要下班的,这事儿同其他的工作一模一样,和书店前台,酒吧老板,咖啡厅员工一模一样,这事儿应该听着不新鲜吧。神奇吧,这点和士兵倒是不一样,士兵可没有下班时间。哎呀,你瞧我这嘴又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就是,您可以回家了,既然我们都下班了那您也一样是可以下班了,就监狱里的犯人都有下班时间,要是连犯人都不是您还有我们都没有下班时间,那可不就太不公平了吗。”
说罢,高帽又一次从不慌不乱地从口袋里取出香烟,然后点燃。
我没有趁此感到喜悦,我问。“那明天呢。”
高帽吸了口烟,“很抱歉,事情还没有结束。像缠人的苍蝇一样围绕在您的身边这事儿,我们也不喜欢。”
我扶着额头,揉搓双眼,太阳穴处传来了阵阵跳动,感觉脑袋又一次被埋入了那深深的泥潭之中,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无比困难。
“啊,不过警察局也不是个坏地方,还请您不要太往心里去,您看啊,免费的午餐,晚餐,还有人可以说话你说对吧,被关在禁闭室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好运啊,啊对,西伯利亚某处的禁闭室。”他将桌上的盒饭递给我。“总之啊,要是您想,可以同下午一样在门口吃完,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我接过盒饭,毫不犹豫地走出警局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慢地朝家走去。
回到家,打开灯,把警局的饭盒甩进空空如也的垃圾桶中。只是想到那油腻的汉堡与薯条就足够让肠胃隐隐作痛,恶心涌上心头,似乎只有热水可以冲走它们。洗罢澡,穿着睡衣做到餐桌前,我盯着电话,我心中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响,警察,侦探,苍蝇什么的我已经受够了,只要再多一点恐怕就离疯掉不远了。
我默默祈祷,电话依旧呆在原地如一条沉睡的黑色巨龙,总算是不再折腾。拿出床头柜中的麻绳,又一次观察起了它的缝隙,那如脓疮一般无法直视的黑色碎块与麻绳融为一体,好似已经成为了名为麻绳的伟大循环中的至关重要的一个步骤。
“循环...”我盯着黑块自言自语。
拿着凳子走到卧室,将麻绳重新挂回最初的钉子,卧室顿时被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妥协,仿佛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糟糕审讯室之中,心脏的跳动逐渐变得干涩,脑袋也随之开始隐隐作痛。我揉搓着麻绳,那粗糙的质感顺着手指传达到脑海,它正在与我构建联系,似乎在引导我前往某个命中注定之地,我闭上了眼睛然后轻轻向前。
“布莱恩斯先生!”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睁开双眼,发现我已经站在了麻绳边缘,我急推开麻绳然后从椅子上爬下。我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赫然是那只怪鸟。
“布莱恩斯先生,好久不见,首先我必须得说我很抱歉,我绝非有刻意疏远您的意思,只是鸟群总是会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之中,为此作为我并没有机会脱身与您交谈。”他继续,“啊,不过您确实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这点绝对不假,接下来会遇到更多麻烦之事,但只要一一排除必定能找到您那漂浮在柏林上空的迷失灵魂。”
“你到底是什么?”
“如您所见一只怪鸟而已。”
“鸟绝不可不能理解我所处的困境。”
他摇头。“不,就因为是鸟所以更容易理解,是人无法理解人,就像自己无法理解自己一样,越是相似的玩意儿越难以区分,事情就是这样,正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我理解您。”
“我等了,然后呢。”
“嗯,我看见了,您做得非常好,非常巧妙,若不是如此您的深思熟虑也不会走到眼下这一步。”
“是吗?”
“正是!”
安静了片刻。
“那你应该清楚,我眼下正因为数件棘手之事而苦恼。他们毫无进展,也不知道该如何进展,乱做一团,漆黑一片。我正在泥潭里挣扎,眼前全是泥巴,拨不开也走不动,靠自己根本离不开。”
“嗯,这点我非常清楚。”
“你到底知道多少?”
“鸟的视线和人可不一样,我们要抓虫吃的你知道吧,飞在天上往下看什么都看得清楚。”
“无法理解。”
“鸟的话就是这样,与人有着想象之外的巨大差别。”
“上一次的事情也是如此,我丢了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了,你就此事已经做出了回答,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你知道吗?”
“这个简单,这一次我看得可明白了,只要记住一点就好。”怪鸟举起了翅膀,像是个人举起了食指。“塞隆尼斯·孟克。”
“对塞隆尼斯·孟克?”
“对。其余的就没有了,好好记住塞隆尼斯·孟克就好,然后大胆的去做想做的事情。”
我摸了摸额头。
“加油吧!”说罢,怪鸟又一次消失在了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