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夏末午后,钱玄同躺在咖啡店外的遮阳伞下打盹儿,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刺破他的浅睡,他眯着眼睛看向地平线那边逐渐浓郁的云层,摘下墨镜,海潮像缩回的触手,深深地退到一片嶙峋的礁石之后,他伸了个懒腰,对店里的经理喊道:“小刘,要下暴雨了,外面的卡座都收了吧。”

正在吧台玩手游的青年一边嘴里说着来了来了,一边保持着操作的姿势冲向了店外,他看到钱玄同已经在收拾一顶顶遮阳伞,有些恋恋不舍地收起了手机,将折叠桌依次收纳,搬进店后的杂物间。

老板员工就这俩,一前一后收拾着所有能活动的物件,最后将可拆卸的店招牌取下,牌子上用灯管组成两个单词:Mare Nubium ,便是这家店的名字,两年前筹备开业的时候迟海让他随意取个店名,他拿不定主意,宁月婵就替他做了主,叫了Mare Nubium 。

这家店是迟海和钱玄同的梦想,钱玄同度完蜜月后,就决定将想法提上日程,在海边盘下了这个有营业执照的小店,和迟海忙活了一个月,装修成了如今的模样,然而在开业剪彩当天,迟海却向夫妻二人正式道别。

所谓开业剪彩也只是没有任何顾客的自娱自乐,那天时值夏末淡季,海滩无人,凉风萧瑟,迟海和钱家夫妇摆好拍立得相机,在定时后由站在中间的宁月婵手拿剪刀将彩带剪断,钱玄同和迟海一同拉开手里的爆炸纸筒,这就算小店开业剪彩了。

迟海将筛选出的那张拍到纸筒爆炸瞬间的照片装进相框里,挂在小店前台的墙上,向夫妻二人告别,他说要去欧洲,找迟云。宁月婵有些意外,哪有刚开业老板就离开的道理,钱玄同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他何时回来,迟海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那天傍晚夫妻二人将他送到机场,迟海下车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安检口,他不想让离别显得那么伤感,他也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她,下一次和朋友家人的重逢时刻不会相隔太久,然而他预料不到的是,当他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此后迎接他的将会是一段迷茫而痛苦的岁月。

暴雨和狂风洗刷着海岸的每一寸土地,钱玄同坐在店里窗边位置,等待着雨势减弱,他看着远处模糊的海平线,乌云和漆黑的海浪翻涌在一起,不时被狰狞的雷电劈成两半。

手机震动,他看到是妻子打来电话,简单交代几句,披上雨衣,走入雨中。

他转身再看了一眼小店,不由得感觉一阵凄凉,这大概是今夏最后一场暴雨了,一年又过去大半,时光不愿意为任何人停止片刻。

宁月婵在家里为他做好了晚餐,见他浑身湿透,嘴里埋怨了几句,替他拿出了一套换洗的衣物,钱玄同洗过澡,换好衣服和妻子用完晚餐,看着小腹隆起的宁月婵收起碗筷进了厨房,他把她请出来,很自觉地收拾了饭后残局。

饭后两人依偎着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恰好在播放钱玄同几年前拍摄的一部古装仙侠剧,他有些尴尬地换台,宁月婵却笑着换回来。

“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自己拍的电视剧,放过我吧。”他求饶道。

“不行,今天必须看,谁叫你不听我的早点回来。”

“哎,这扮相越看越蠢。”他看着电视机里自己那一副古装魔君的造型,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不行不行!”宁月婵强迫他睁眼,“必须看完这一集!”

他无奈只得陪着妻子看下去,这部片子毫无疑问是最烂的那一档古装言情,电视机里刚二十岁出头的自己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如今他也满脸胡茬,衣着随意,走在大街上已经很少有人可以一眼认出他这个曾经的明星,宁月婵为了他也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以公众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在了媒体视线里。

妻子已经怀孕二十周,钱玄同抚摸她小腹的时候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胎动,在得知宁月婵怀孕之后,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他开始像个正常人一样,过着当下的生活,很少再为过去的画面而惆怅了。

但是宁月婵也很明白他有自始至终无法放下的事情,他本来没有必要每天都去一次咖啡店,特别是在淡季也保持开业,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那家店的生意真的很差。

“今天...好像是你的店,开业纪念日?”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刚好两年了。”

“这样说起来,迟海也出国两年了啊。”

“是啊,他出去也两年了,这家店都快开不下去了,老板也不回来看看。”他笑道。

“你们平时没有联系吗?”

“我还是很了解他的,迟海平时看着挺温和,但是他只要想做什么事,那就不可能让旁人去插手,去说三道四,我去联系他没什么意义,他需要找我的时候会有消息的。”

“你们男人还真是怪异,为什么关心别人就不能直接表达呢?”

“那是没办法的事,”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语言能表达的意思还是太有局限性了,有些概念和意义只要通过嘴巴说出来就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其中由情绪和氛围感受的部分还是让他原封不动藏在脑海里吧,到了合适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所有的意义和概念都传达到了,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说得越来越玄了。”

“这不难理解吧,我们不就是例子么。”

“嗯?你说说看?”

“还记得你找到我家门口那一天么?”

“嗯,印象深刻。”

“我其实根本没注意你在向我说些什么,只记得那时候,看到你的眼睛,我就好像什么都懂了一样,你想向我表达的所有意思,我都接收到了,理解到了。”

“是么?”她惊讶地笑着。

“难道不是么?”

“那你说,他找到她的时候,她能够接受他所有的感情么?”

“会的,一定会的。”

而在同一片星空下,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脉北部的多洛米蒂山脚,不知名的意大利小镇入口,他推着链条断掉的自行车缓缓地向着灯光闪烁的方向移动,自行车破旧不堪,手把部位的胶套已经彻底磨光,前刹车盘不知所终,刹车线草草缠在横梁上,车后座两边挂着鼓囊的行李袋,而他累得直不起的背上也挂着沉重的背包,夜里山间冷,他的脸藏在厚厚的围巾里,两只倒映着小镇灯光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他随便找了家酒吧,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光,径直到吧台要了杯烈酒,扯开围巾后,露出一张布满胡须的瘦削脸颊,他一口喝光那杯没掺水的纯威士忌,感到冷得失去感觉的胸口又重新燃烧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劳驾,这附近哪儿有旅馆?”他用英语向吧台的酒保问道。

酒保是个四十多岁的红发大姐,她挠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半天,听到他主动发问,却皱眉,嘴里说出一串完全听不懂的意大利方言来。

“这个镇子没有旅馆啦,你想找地方住,可以去教堂的说,本堂神父会收留旅客,在镇子西北面噢。”他身后传来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转身一看,是个戴着很厚眼镜的胖子华人。

“噢?谢谢,这里也能遇到同胞啊,”他向胖子伸出手,对方很客气地握了握。

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随性地聊了起来。

“我看到您在外面停了一辆单车?您是环球骑行的博主么?”

“不算,我这几年倒是差不多把欧洲跑遍了,我叫迟海,中国*州人,您贵姓?”

“噢,大陆同胞啊,我姓唐,叫祖渝,我老家在台湾高雄!我还在读大学,为了搞迭毕业论文,在这个小镇做地理考察啦,已经呆了两个多月喽。”

“原来是宝岛的青年才俊啊!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大陆同胞豪情在天,千里走单骑,踏遍欧洲令我钦佩之至啊!”

“干一杯干一杯!”

“干了干了。”

两人一仰脖子干了杯杜松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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