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接受杀父仇人的嗟来之食,放下尊严,像条可怜的狗一样摇尾乞怜,接受对方的施舍。
要么硬气地拒绝对方,就算落魄,她也没有落魄到要向眼前这个人低头示好的地步。
她回望着他殷切的目光,内心只有冷笑。
哼。真是假惺惺。
她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如果他当时没有杀自己的父亲,自己至少还有个家可归吧?
月凉如水,皎洁清冷的茫茫月光从池羽君头顶上方的那一小方木格中透出,打在地板上,映出微妙凉薄的颜色,如同她的银白发色那样清透。
惨白的月光下,方故渊看清了这名有着天人之姿的美人儿的脸,那张绝美的俏脸上浮现出本不应有的阴暗负面情绪。
极度的怨恨,极度的恶毒,极度的仇视。
说实话,他有些懵。
他不记得自己有哪里惹到过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便立刻释然了——这姑娘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之前还说要吃人来着,只怕是看谁都差不多吧,看谁都是她的食物。
他是正常人,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要不要?”
他又问了一遍。
池羽君嗤之以鼻。她的小腿肚子因为恐惧和寒冷止不住地打颤,可她依旧偏过头,保留着不明所以的矜持傲慢,又或者是色厉内荏的心虚。
——简直像是明明已经从天上坠落凡尘、却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耍着大小姐脾气的哪家千金一样。方故渊如是腹诽着,下一刻又开始宽解自己原谅这个不知好歹的凤凰身。
好人做到底吧,等把她从灵仙教救出来,要么送她回家,要么留在自己身边。
尽管本来还应该有一个选线是送到蓬莱方家,可方故渊想到方家的那个人、那群人就下意识地排除了这个选项。连正常的人,方家都能逼疯,更何况眼前这个已经疯癫了的姑娘。
“不要也得要,就当帮我个忙吧。你生病了的话,到时候照顾你的还是我。”
呼啦一声。
那身黑衣便如同兜满了空气的帆布,在空中发出声响,随后恰到好处地落到池羽君身上,遮盖住她的手臂、肩膀和脊背,还有一部分拖在了地面上。
属于仇人的体温立刻通过黑色的布料,隐隐传递到女孩白皙的肌肤上,得亏池羽君闻不出味道,否则她现在满鼻腔都是方故渊的气味,怕不是当场要恶心得大吐特吐。
确实暖和。
这个想法在池羽君的脑海中一闪而逝,但很快被重新燃起的恨意所替代。
他该不会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能弥补她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绝望吧?
池羽君心里抗拒得很,可身体又因为寒冷不自觉地开始留恋这点残余的温度。
或许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矛盾、更扭曲了。
池羽君不清楚这一点,但她的内心备受煎熬。明明在男人进屋前就有考虑是否要逆来顺受地讨别人欢心以求苟活下去的机会,可仅仅面对如此的小事,她还是忍不住痛恨并且唾弃着自己的优柔寡断。
说到底,她恨对方、恶心对方,可她怕死。如果她的实力足够,她早就冲上去拧掉这个男人的脖子,再把他的血肉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还不是实力不足,欺软怕硬。
至于骨气?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个夜晚中早就被打碎、融进记忆的长河中化成泡沫被不可名状的大片阴影变成了它们消化和排泄过程的一部分了。
方故渊哪知道这个凤凰身心里这么多戏,想着好歹要相处一段时间,先套套近乎再说。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下尘剑宫方故渊......在下之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他的语气间有些愧疚和歉意,眼神却止不住地落在池羽君脸上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方故渊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先前从与凤凰身的对话中可以推断出,她并不清楚自己是被当作人蛊来培养的,还以为自己是蛊师呢。
如果是蛊师的话,那么不愿意向外人透露自己的姓名就情有可原了——就连灵仙教的邵峰、邵俊父子,这两个名字也都是假名。
蛊师最忌讳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名。
究其原因,是因为控蛊之术里,有一种很邪门的技法。
【应声虫】
将他人的真实姓名对着清水一字不错地反复默念九百九十九次,再加上金翅蚁、登仙蛛等九九八十一种毒物和少许操控者的本命蛊,便能化形出一种名为应声虫的蛊虫,将被下蛊的人变为行尸走肉。
这种蛊十分恶毒,炼制也极其困难,一般情况下只有招惹上了仇家,为了泄愤才会用上这种侮辱人、控制人心智的方式。
只要你唤他的真实姓名或者使用炼制应声虫时淬炼的法器,他便立刻失去思考的方式和能力,成为唯命是从的狗,让他自杀自残也绝不会犹豫地眨一下眼睛。
关于这种蛊,江湖上也有一个对应的名称——“下降头”。总之,对于蛊师来说,能够愿意告诉你名字,就说明已经绝对信任你、对你生死相托了。
“你...不问我名字了?”池羽君如获大赦,艰难地开口。
“不问了,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
池羽君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腔。
谁知道是不是这个男人故意在这里巧言令色。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她的名字的,对了,还有那件东西......
“你知道这里灵仙教的教主想要娶你为妻吗?”方故渊又问。
“......”池羽君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的胃又开始难受了,眼前幻视出那几只蛊虫在肮脏污秽的酸水里抵死挣扎的模样。
精准踩雷。这是最近池羽君想到就要吐的事情。
她自始至终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男人,即便皮囊产生了些许变化,那颗心是不会变的。
不过她也想过,这么懦弱的自己,心里抗拒得要命,说不定实际上被哪个男人用性命威胁着强逼她就范,搞不好她真的会为了活命再把那点尊严也粉碎掉,苟延残喘地在男人身下承欢。
说到底,她活着的意义也就是服从别人而已嘛,她自己怎么想的似乎从有意识开始就没人在乎过。
父亲让她爱,她就爱。父亲让她恨,她就恨。
思维漫无目的地飘散到了很远的地方。
“......救你出去的。”
涣散的意识被方故渊的几个字拉了回来,池羽君凝视虚空的眼神回到了方故渊身上。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今天来,是为了救你出去的。”
“......?”
“我知道你不想嫁。那就不嫁。”
“......?”
“那么惊讶地看着我干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不想嫁给一个四五十岁还没见过几面的老头很正常吧。”
池羽君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在惊讶。不,是在震惊。
——为什么她不想嫁,就可以不嫁?
这种巨大的冲击让她手足无措,大脑停滞,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她最恨的人、最想逃离的人之一。
“......你、你不是和他...他们一边的吗?”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因为那件衣服暖和了很多。
怎、怎么回事呢?
池羽君的脑海中混混沌沌的,她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自己是谁,只是感觉自己犹如大海中的一片浮萍随着激烈的洋流被掀翻、被吞没,最后又被高高抛起,在恍惚和震荡间见到了迷离的目眩的太阳。
“我只和自己的心一边。”
“或许我不是最适合来拯救你的人,但我是最想要拯救你的人......安心吧,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见眼前这个男人一脸轻松写意地就说出了这些话,身体还微微前倾向她伸出右手。
而她鬼使神差地,忍不住也伸出手,将手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