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接受。”
“什么？”
“我不接受。”
李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段时间，我们焚烧了超过两千具尸首。其中不止有染病的百姓，还有在抵抗鼠疫中，不幸感染的医师、士卒。”
十几位听闻丰城疫病，自愿赶过来协助抗击瘟疫的民间医师，死了。数名本来应该在妙音宗学习、怀揣着治病救人理想来丰城的外门学生，也死了。
他们相信我，信赖我，跟着我来到丰城。我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父母。
抗争疫病就是会有牺牲，这我清楚。
但我不能接受，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经讲明白的、可以避免的险情，因为官僚，因为所谓的‘大局’、‘利益考量’，而发展演变成灾难。
最后，却还要一线人员不计前嫌，继续牺牲下去。
这算什么？
‘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
传讯符那段寂静无声，过了一阵，才传来季学的无奈声音，“殿下，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需要时间权衡。”
“季相。”李铭低声道：“天机子应该说过了从第一起疫病发生时候起，我朝面临的局面，就只剩糟糕，和更糟糕这两种。没有不受损失的可能，更没有万全之策。”
“不封锁河东道交通的政令，是中书省发布的。我身为中书令，难辞其咎。”
季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有因未及时遏制疫病而产生的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季相此言差矣。”
门下侍中西门海摇头道：“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暂缓封锁河东道交通的决策，也有门下省的原因。”
呵呵。
听到迟尺虫那头的话语，李铭气极反笑。
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由一个人来承担，那确实可以称得上难辞其咎。
但是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有一大群人来承担，那就是法不责众。
眼下，二人一唱一和，便将责任平坦。
李铭深吸了一口气，正当他要再说什么的时候，
迟尺虫那端，传来了幽幽一声长叹。
皇帝李智道：“这次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所过。待疫病平息后，朕将下一张罪己诏，昭告天下。”
“陛下不可！”
大殿中众臣子们齐声道。
罪己诏只有在王朝出现天灾人祸、王朝危难，或是帝王有重大失误时，才会下达。
历史上帝王发布罪己诏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或是因天朝境内出现频繁的水旱疾疫等自然灾害，或是因出于私情而置律法于不顾，带头以私心乱国法，或是因沉迷美色不顾朝政。
李智刚刚登基不久，如果他下达了罪己诏，那岂不是和曾经风评最差的帝王们并列？这岂不是置臣子们于不仁不义不忠之境地？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
皇帝制止了大臣们的劝住，沉声道：“十四弟，太原府是河东道的交通枢纽，若太原沦陷，以北的安北都护府，以东的幽州，以南的洛阳，以西的关内，都将受到影响。牵连到的百姓数以千万计，眼下只有你们有能力挽救危局”
“……”
李铭沉默良久，正要开口之时，却看到了一旁面色苍白的士织和碧芊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可以去太原府，但也有条件。”
赶来的渊璃拍了拍士织和碧芊芊的肩膀，眼神变得冷漠。
“我们需要河东道境内最大的权力，需要有临时处置、便宜行事之权，并且……死伤无论。”
“好！”
李智道：“即日起，十四弟你就暂领河东道观察使一职，有便宜行事、无需经朝廷同意之权。”
观察使，全称为观察处置使。
管辖一道或数道之地，可以插手兵甲财赋民俗在内的任何事，甚至还可以监察地方管理，权力极大。
然而，众人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表情。
士织默默地挂断迟尺虫，一拳砸在桌上。
砰！
三指厚的实木桌面，被她轻易贯穿，留下一个空洞。
————
“哪有你们这样说封就封，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的？还有王法吗？还有律法吗？”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拦我？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扒了你的这身官皮？”
“这位军士，你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只是来城里卖鸡鸭的，我家里的老母亲还等着我送粮回家……”
太原府的城门处，车马拥堵，人群密集。
无数想要出城、想要进城的百姓，都挤在关闭的城门内外，喧哗吵闹。
“各位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卒登上木箱搭建起来的平台，朝下方大喊道：“现在城中已经出现了鼠疫病患，有许多人已经被疫病感染。
城门内外侧的诸位，为了河东道的百姓，也为诸位自己的安全着想，还请各位不要聚集，各自前往亲朋好友，或是旅店、客栈中借宿几日。待到瘟疫险情排除后，城门自然会重新打开。”
军士的话语言辞恳切，然而已经在烈日下晒了一个时辰的百姓们却并不买账，
一个衣服打着补丁的穷酸老书生说道：“军士，我听说鼠疫危害极大，直到现在丰城每天还要死近两百人，这我们都知道。
但现在城里只有几十例病患，太原府百万人口，几十病例在其中，实在微不足道。
相反临时封城，岂不是将百万健康人，和鼠疫病患关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与朝廷遏制瘟疫的方略相违背么？”
有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士子喊道：“没错，难不成就为了这几十人，影响太原府百万人的起居、出行？我已经和友人约好了，今天下午要去参加诗会的！”
“是啊。”一旁一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应和道：“疫病事小，生意是大。我现在有十几辆车的货物停在城里货栈，就算封城令下，人无法进出，最起码通融通融，让我把货物运出去把？我每年可是为太原府缴纳了万贯税款，是良民啊。”
百姓们七嘴八舌，群情激奋，木箱上的军士只能再次说道：“请大家不要着急，皇上已经派了十四王爷前来，现在已经被朝廷任命为河东道观察使，不日起就将正式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