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诗会(四)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苏轼其人,堪称传奇。仅从文学角度品鉴他的作品,他豪健雄浑的笔力,脱俗独特的比喻,以及从他文字中洋溢的那股活力和磅礴,纵观文史,难出其二。

而这首水调歌头,更是把咏月的题材推向了新的高度。悲而不戚,哀而不伤,了当如是。

笔酣墨饱,鸾飘凤泊。

秦菽黎手中的笔自沾上墨以后便一刻也未曾停下,如同滔滔江水喷涌而来,在咆哮中潜藏着灵动,在暴烈中夹杂着温柔,他的字体已经不复平日的端正和清新,好像也喝了酒一般,带着令人沉醉的放旷和豪气。

写到“全”字时,那股狂放的势头便停了下来,重新变得平和起来。而秦菽黎也在这里收了笔,吹干了墨迹。

“此词至此已毕。后续如何,亦不知晓。”

秦菽黎缓缓地开口道,随后随意地把纸递给了百里明月,自己则又拎起了酒壶自饮自酌。

“明月几时有...”

随着百里明月缓缓开口,残月从乌云中穿透而过,释放那微弱但足够温暖的月辉。

...

就在百里明月念完最后一字时,这里寂静地像是一片无人的花园,只听得见秦菽黎倒酒的哗哗声。就连百里明月自己也捏着下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

“此词,应当还有一句。剩下那一句呢?”

“是啊,剩下那一句呢?别卖管子了,快说吧!”

没人再提诗魁一事,也没人再在意李继的感受。在场的人都是有一定文学素养和风骨的人,就算之前能拉下脸舔一舔李继,也不代表他们在看见真正的旷世之作面前还能毫不动摇。

“方才已经说过了,那道人就告诉我到这里。”

“什么狗屁道人,能有此般文才之人难道我们还不认识不成?”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况且在下自己也不敢狗尾续貂,所以只能向各位抱歉了。”

秦菽黎毫不在意众人的声讨,依然悠悠地斟着酒喝。而众人眼见不能在秦菽黎嘴中讨出那最后一句,也一个个郁闷的紧,同时也被这首残缺的水调歌头镇的不敢动笔,一时之间,又是一片沉默。

最后,评诗之后的酒会也照常开始。不过众人显然被少了不少兴致,就连那李继也浑浑噩噩的,没再去找百里明月。

当然,什么酒会不酒会秦菽黎根本不在意,因为他一直在喝酒。

“...”

就当他要再倒上一杯时,一只手把酒壶挡住。

“还喝,看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

“我喝酒可从来不红脸...你怎知我醉了?”

“看你写的那字便知,早就醉的神志不清了。怎样,现在心头可通畅了?”

“不通畅。”

“为何?”

“这酒喝多了烧心,现在有点难受。”

“...你真没救了。”

百里明月没好气地坐在他身旁,给自己也斟上了一杯。

“你喝的这么厉害,你家里那位不找你麻烦?”

“什么我家里那位,胡说八道。再说了,阿璃一向是最听我话了,管得着我?”

“看来你是真喝高了啊。”

百里明月抿着酒,看向秦菽黎的侧颜。

他的侧颜就像雕刻出来的一般线条明朗,轮廓流畅。而他原本束好的长发此刻也落出了几缕发丝搭在他额间,长长地垂到他的下颌。

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和与清明,多了几分迷茫和恍惚。

百里明月看着他眼中的一切,轻轻开口道:

“想家了?”

“嗯。不,想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是吗。”

百里明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呢?”

“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呵。只是一些烦心事而已。”

“嗯。”

秦菽黎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曾经对阿璃说,当她烦恼时就去看雪,便不会那么难受。现在想来,此番言论当真自大傲慢。就像现在,我看着这月亮,却未曾得到一丝宽慰,只是更加厌倦。”

“哈哈,说的是极。凡有所相,皆为虚妄。心中有景,才有所感。”

“嗯。所以,别赏那什么月亮了。”

秦菽黎为百里明月倒了一杯酒,与她轻轻碰杯,

“也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喝酒吧。”

“...没想到却是被你安慰了啊。”

“很意外?”

“不意外。那么,干。”

铛。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

酒会接近尾声,不断有人告辞离去,侍从也开始打扫这里的残局。李继作为主持人不知何时也悄悄地溜走了,显然,这场诗会并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收尾。

渐渐地,夜色浓郁,这止水亭里就只剩下了两道人影。

“呵,他们在哪赏月,殊不知我坐在后面赏他们,倒也算得上一番别致的乐趣。还有那李继,什么折枝诵明月,哈哈哈,他还真把你当那明月赏了,不知你当时心情几何啊?”

“去你的,你当我方才忍了多久才没把那诗筏扔他脸上。就算我真是月亮,你看我有几分是阴晴,几分是圆缺?算了,聊这个作甚。来,把酒问青天。”

叮。

又是两杯玉液双双入喉。

此时百里明月的脸上也染上了诱人的酡红,眼神也开始弥散,挥舞着衣袖飘飘然如亭中白衣仙。

“不过,你骗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我。说,这水调歌头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我倒还真没骗你,确实是铁冠道人所作。那铁冠道人名为苏轼,字子瞻,是在辽阔大洋彼岸的广袤帝国中的一位大才子,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你这厮,忒不老实,这也不肯说。哼,不讲便不讲,当我稀罕听一样。”

“百里先生,用词文明些。虽然我是不在意的,但你还是维护一下自己儒雅的形象好。”

“呸,我和你讲什么文明。”

咕嘟咕嘟。

百里明月又饮尽一杯。

“慢些喝。”

“我乐意,好久没这样和人喝过酒了,痛快。”

“那倒确实是。”

两人再次推杯换盏起来,直到最后,最后一个酒壶也变得一干二净。

“喂,秦,菽黎。没酒了,没酒了~”

百里明月摇晃着手中的空酒壶,大声地喊着,

“别嚷嚷了,酒蒙子,没酒了就回去了呗,你还想做什么?”

“切,无趣。”

拖着轻飘飘的身体,百里明月施施然地站了起来,但她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栽到了秦菽黎怀中,

“诶,没力气。”

“喂...至少能自己走路吧?”

“唔...我试试...不行。”

“...我记得你就是住翰林苑里的对吧?”

“嗯。”

“搭好了,我送你回去。”

秦菽黎将百里明月柔弱无骨的身躯架了起来,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宫内走去。

酒气混合着百里明月身上淡淡的体香一起涌入秦菽黎鼻腔中,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踏着薄凉的月色,星辰的投影,皇宫内的一草一木都像是镀上了夜空的颜色,让那若有若无的鸟鸣和风声也变得飘渺和静谧。

“百里先生,”

“嗯?”

“您一身的酒味呛着我了。”

“去你的,你也一样...是啊,你也一样。”

“怎么了?”

“没事。”

“...”

“秦菽黎,”

“嗯?”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我?”

“嗯。”

“我什么也没坚持。”

“骗子。”

“真的,”

“骗子。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我却总感觉,我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说完这句话后,百里明月晃悠着抬起了头,

“这月亮,一点也不明亮啊。”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呵,倒也是。”

百里明月笑着摇了摇头,眉眼中缀满了复杂的疲惫和劳累。

虽然只是略知一二,但秦菽黎也明白,“百里”这个姓氏对于她而言,代表了什么。

走到了翰林苑门口,百里明月酒也醒了不少,秦菽黎便将她放了下来。

“那么,就此别过吧。明天可别迟到了。”

就当百里明月摆着手要告别时,秦菽黎突然开口道:

“百里先生,”

“何事?”

“临行前,再送您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秦菽黎停顿了一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或许此刻,便有人在心里思念着你。所以,开心一些。告辞了,百里先生。”

言毕,秦菽黎转身走进了夜中。

而百里明月却还站在原地,默念着那一句。

“呵,原来是这里的一句吗。”

百里明月笑着摇了摇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或许我确实应该乐观一些。”

不知为何,百里明月总觉得那份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了数分。世间美好如此繁多,何必执着于那偏于一隅的烦恼束缚自己。

她确实感受到了,秦菽黎想要告诉她的,那股妥协的豪迈,和释怀的勇气。

谢谢。

她在心里悄悄对着他说道。

不过,这一句由他之口说出来,却让百里明月更加感慨。

因为她大概知道,秦菽黎的心究竟留在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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