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已不是来时的模样,海水在上涨,淹没了入海口附近的大片陆地,一星期之后,他们终于回到了西约联群岛附近的海岸。再过几天,他们就能看到清水堡的亚兰亚岛了。

这一晚,他们在海滩高处的巨大礁石上安营,就像在瀑布旁的那一晚一样,魔女们撑起了屏障,隔绝了来自海洋的冷风。

太阳刚刚落下,海平线处还残留着一抹淡色余晖,而当它渐渐消失之后,世界便都沉浸在一团幽蓝色的气泡中了。明亮的篝火带来了温暖,酒足饭饱后的众人又聚集在了一起,此时,伊芙正在勒莉尔的指导下为雨切换药包扎,耳旁传来丝翠琪为孩童们讲故事的声音。

丝翠琪总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些故事听起来根本算不上是童话。

她说道:“在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种族,它们胖胖的,肉肉的,长着长条状的身子,身子一节一节的,肚子上有许多短小的足部,它们以树叶和果子为食……”

“这不就是豆虫嘛。”芮迪萝说。

“的确像虫子,但大小……它们立起来就像人一样高,不仅如此,它们还会思考,很聪明。”

“天呐,好可怕。”

“好了,别总打断我,先听我继续讲下去——我要说的是,在这个种族里,有一对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它们总是形影不离,其中一个长得翠绿,另一个浑身金黄,它们分别管对方叫‘小绿’和‘小金’。由于时间太久远了,它们也不记得当初是怎样认识对方的,但不管怎样,它们一直在巨树上旅行,吃着沿路的翠叶与嫩芽,熬过了最危险的幼年时期,起初是指头大小,现在却是又大又胖,那体格,那厚皮,就算是老鹰也抓不走它们了。

“它们看到了飞舞在空中的吸食花蜜的同胞,这些同胞有着轻盈的腰肢与宽大的翅膀,那对翅膀绚丽极了,扑闪扑闪的——实在是太好看了,真让它们羡慕。不过好在它们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所以只要耐心等待下去就好了。它们互相鼓劲儿:对,要多吃点,吃得越多长得就越快,肯定是这样。

“时间也就慢慢过去了,小绿和小金仍在羡慕那些翩翩飞舞的同胞们,它们看起来灵巧又优雅,哪像自己这样,又臃肿又丑陋的,实在是太煞风景了。

“终于——终于到了那一天。小金对小绿说,自己有些困倦了,想要休息,想要睡上一大觉。小绿很惊讶,因为这种事在以前从未有过,但它又很开心,因为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快,小金吐出了一些丝线,它将自己吊在在树梢下面,沉沉地睡去,再也不说话了,它的身体在慢慢回缩、变得僵硬,最后成了浅褐色的大蛹。

“在接下来十几天的时间里,小绿一直在盯着那只蛹,它既期待又羡慕。它收集了不少甜美的花蜜与花露,盛在一片碗大的坚果壳里放在树梢上,它要把它当作礼物送给重生后的朋友。

“在一个清晨,蛹壳破开了缝隙,新生者褪去了它的陈旧外皮,在熹微之中绽开翅膀,它的样子美丽无比。‘小金!’眼见着自己这位朋友想要飞走,小绿喊住了它,‘你成功了,变得这样漂亮,来喝花蜜吧,这些都是我为你准备的。’

“以那样的身躯去收集花蜜,小绿的付出难以想象,它甚至都比以前瘦了一圈,也许正因为这样,它的蜕变时间也延后了。新生者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而后伸出细长的腿,停在小绿的面前——它有着纤小的腰腹与黑色的大眼,以及让它着迷的触角。这只优雅的生物伸出卷曲而又细长的口器,啜饮起了坚果壳中的甘甜汁水。看它喝水的样子,小绿在心里赞叹着:这世上难道还存在比它更可爱的生灵?

“见它喝光了花蜜,小绿问它:‘小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这位新生者用前肢捋了捋嘴,慢条斯理地说道:‘首先,谢谢你的花蜜,陌生人……然后呢,我并不叫什么小金,我现在该去参加第一场舞会了。’小绿听它这样说,就有些着急,于是它又问:‘不,我怎么会认错自己的朋友呢?我亲眼看到你睡在那里,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新生者哼了一声,‘我和你是朋友?少套近乎了,别以为你请我吃了一点儿花蜜,就能爬到我的背上!’小绿缩了缩身子,只觉得很委屈,‘我怎么会这样想?小金,你怎么变得这样刻薄?即便你样子变了,可我们好歹也算是同胞呀。’但新生者却不这样认为,‘我呸!谁和你是同胞,你这个丑陋又肥胖的怪物,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好心呢……别做梦了,收起你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在这里慢慢爬着吧,我要走了,再也不见!’就这样,它飞走了,只剩下小绿还趴在树梢上,它望着那条新生者褪下的蛹壳,感到了孤独与落寞——我的朋友哪去了呢?它不明白。

“小绿继续旅行,却对那些肥美的叶子失去了兴趣,它冥思苦想,却一直没想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它遇到了另一位同胞,这位同胞比它还瘦小,几乎干枯得像一根小枝条,然而它的年纪却要比小绿大得多。是它告诉了小绿关于种族的秘密,它说:‘你说的那个小金,它早就死掉了,在它睡去的时候,它的身体里面就化成了一团浆糊,变成了养料被那些飞虫消耗掉喽!’

“小绿一开始并不相信,‘怎么会这样?我们的死造就了它们的生?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思考,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这位老者回答道:‘我们永远也变不成它们那样——变成那些优雅而美丽、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动物,它们有着繁育和传播的重任,而我们只知啃食和破坏,所以它们永远都比我们高贵。至于思想这种东西,也许只是恰巧光顾了我们,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除了我们自己会觉得痛苦,又有谁在乎呢?我的朋友,别想那些了,咱们只配在角落里活着——要么甘做嫁衣,被它们榨干,变成一具干瘪的空壳,要么忍饥挨饿,一直痛苦地活下去,我想……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小绿满心绝望,它告别了老者,临走之前,它又说道:‘我要将这件事告诉更多的同胞。’它所指的同胞,已经不再囊括那些会飞的同族了。它又继续旅行,走了很远很远,它有时仍会驻足,抬头仰望着那些美丽的飞虫,它依旧向往它们的美丽,想象着能像它们一样追逐阳光,但同时,它又鄙夷它们,认为它们只是一群高傲的白痴,它们脑袋里想的东西不会比那层褪下来的蛹壳更充实。它遇到过许多同族,它将真相讲给它们听,有的相信,有的不信,但无论怎样,它此后也依旧固执地做着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一只老鹰发现了这只干瘦的虫子,这只猛禽用利爪按住了它,将它撕成了几段,让羽翼未丰的雏鹰们饱餐了一顿。

“很多年之后,几乎所有的同族都相信了小绿,相信了它当年所说的那番话,它们变得颓废和郁郁寡欢,它们对幼虫也灌输着同样的道理,而高傲的飞虫对此仍毫无察觉……又或不屑一顾。也正因为如此,羽化的现象越来越少,以至于高贵的飞虫变得稀有,它们也无法再繁衍下去了——而到了今时今日,这个族群已经灭绝了许久,早已被人遗忘了。”

故事讲完了,丝翠琪面露得意,她喝了口水,仿佛回味无穷。

“我真想杀了你,你总讲这种故事。”艾琳德几乎接近愤怒。

她的愤怒,或许只是因为小绿最后那悲惨而绝望的结局,但孩子们的关注点却在另一方面——即故事里老者所说的——小金的身体化作了一团浆糊,变成了他者的养料。如果将它们想象成人的话……这还真是可怕。

丝翠琪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孩子们从未听过的,新鲜而又刺激,她们害怕,又总忍不住去听。

“这故事里说的都是真的吗?”艾琳德并没有去问讲故事的丝翠琪,她是在问身边的伊芙,“虫子变成了蝴蝶,但它们其实是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而不是虫子变成了蝴蝶?”

“也许是真的,但也说不清。”伊芙说,“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有人做过这样的解剖,成蛹之后的幼虫除了表皮之外,都会化作一团浆水一样的东西,然后再慢慢发育出新的结构。”

幼虫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两个目的,那就是“吃”以及最后化作成虫的养分,它们仿佛只是一颗会移动和进食的蛋,是用来孵化成虫的器皿。在变态发育过程中,幼虫的身体和绝大多数器官都将被解离成一团营养物质,再由成虫盘进行指导和调节,逐渐转化成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形态。很难说,经历过羽化的成虫是否还是曾经的那条虫子——在羽化的过程中,幼虫的一部分神经得到了保留,另一部分则被溶解、重塑,形成新的回路与功能;在羽化之后,成虫的蕈状体(脑部)相对于幼虫又得到了更完全的发育,且能保留一些幼时习得的条件反射,但另一方面,成虫似乎又完全抛弃了曾经的习性和食谱,有了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如果曾经的经验已变得毫无用处,那么,它的童年记忆会消失吗?对于这一点,没有人能去证实。所以它现在又是谁?人类无法对其身份做出合理的定义——除非这种虫子具备了自我意识,它能亲口告诉人类它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从生存角度来说,变态发育是一种非常优秀的生存和演化策略——幼虫与成虫的习性差异巨大,它们占据了不同的生态位,避免了各方面的相互竞争,因而更有利于种群的生存。可如果要在此基础上赋予它们思考的能力呢?对于幼虫来说,如果它们能理解死亡的意义……这种生来就要被消耗的命运它是否能够接受呢?

也许,讨论类似的话题并没有多少实用价值,因为,这种状况在现实中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然而,故事总会包含一些隐喻的部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讲故事的丝翠琪在内,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故事的起初来自于何处……

事实上,它来自无垠山脉以北,一个被称为“亚特兰赞”的地方。

新中谷城邦的社会被当地的统治阶层称为“幼虫-成虫(缺陷者-完美者)”模式下的社会,对于如何安抚注定要被消耗的“幼虫”,她们自认为找到了完美的答案——那就是让两者互不相见、又或是让他们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如此,幼虫与成虫便都能相安无事地活着。

然而,一切为促成特权与不平等的论调皆是阴谋和藉口,剥削者所编造的谎言终将破碎……这且是后话。

“没想到现实也会像故事里那样残酷。”艾琳德感叹道。

“正是因为太‘现实’了才让人感到不舒服。”伊芙说。

“好不容易从现实走进了故事当中去,而故事又时不时提醒咱们现实有多残酷——这可真是多此一举。”雨切也说。

“你们都不喜欢?怎么,这故事终于让咱们的骑士想起……自己其实也只是一只飞不起来的虫子?”丝翠琪调侃道。

“事实上,人人都是虫子,除非有一天,人能真正摆脱肉体和欲望带来的折磨。”雨切说。

“伊芙,听见了没?他说你是一只小虫子呢。”

“哦,虫子就虫子吧。”伊芙对丝翠琪的话完全不在意。她撬开一只烤熟的牡蛎,其热气扑鼻,汤汁四溢,蛎黄鲜嫩而肥硕。

在故事里,如果新生者能陪着小绿多说说话,或许它就不会变得如此偏执。的确,现实是残酷而绝望的,但还能勉强活下去——而傲慢与冷血,也许这才是致死的原因。

如果自己是一只幼虫——伊芙心想,若每一只死去的幼虫都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会被新生者时刻感怀,或许奉献之时就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但反过来说,即便是献出了生命也得不到一句感激,那这个种族还是早点灭亡算了,因为它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个整体,只是一群恰好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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