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伊燃,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做女人舒服么?”

晚风微凉。

夜幕下的城市灯火斑斓。

某医院的天台,穿蓝白病服的消瘦男孩,穿碎花洋裙的清丽女孩,两个人,并肩坐在楼顶边缘。

伊燃脱下高跟凉鞋搁在身旁,将一双光洁白嫩的小脚伸出天台,悬在风里轻轻晃荡着。

“舒不舒服的,都不知道你指什么,让我怎么回答?”

“就,指那种事啊。”

“哦......懂了。”

伊燃的语气莫名有些幽怨。

“对于那种事,我只能说很抱歉。

“由于某个怂包多年来一直没胆碰我,导致我毫无经验,所以没法回答你舒不舒服。”

——怂包。

说的是身边这个名叫钟沫的男人。

三岁到现在,两人认识了将近二十年,期间不说形影不离,也基本天天都在一起,可就凭这种青梅竹马的关系,他愣是连她的脸都没亲过一下。

这样的男人,不是怂包是什么?

伊燃讽刺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无缘无故被嘲讽一句,钟沫却有点郁闷。

毕竟,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

“知道你没经验,那就想象一下再回答嘛,我是真的很好奇。再说也只能问你了,因为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别的女人。”

“啧,好吧。”

伊燃拗不过他,只好歪着脑袋开始想象。

话说......已经是大四老阿姨一枚,再有两个月就要毕业进入社会了,而男女间的这点事,居然还要靠想象。

看看同年级的那些女生,有的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有的孩子都打掉了好几个。

再看看身边这块木头......突然就觉得人生好悲凉。

想到这里,伊燃苦笑一下。

“我觉得应该会很舒服吧,不仅是指身体上,还有被喜欢的男人疼爱,那种心理上的满足。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伊燃瞥了一下钟沫,眼神中带着些许怨气。

“另外我也很好奇,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非要问做女人舒不舒服?哦哦,怪不得对我没兴趣,难道说你......”

“你别瞎猜啊!”钟沫急忙解释道,“我性取向很正常,也从来没有变成女人之类的想法!”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因为......”

钟沫从医院楼顶向下凝望。

下方的街道车来车往,那些光线绚丽多彩却转瞬远逝,像命途短暂的流星。

“我在想,从这里跳下去,来生会不会投胎成女人。

“既然存在这种可能,做女人舒不舒服,当然要提前问问啊,万一真的发生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伊燃转头看着他。

“钟沫,你想跳么?”

“有点......”

“想跳就跳,我陪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像在聊明早吃点什么。

钟沫先是一愣,紧接着连连摇手:“别别,我说着玩的,完全是说着玩,你千万别当真。”

然而并不是。

他并没有说着玩。

事实上,从坐上天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跳下去。

至于原因......

只有骨癌晚期的人,才知道这个病有多折磨。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仿佛无数刀片在全身的关节里切来剜去......那是一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体内凌迟,让人生不如死。

钟沫觉得,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从这里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但他知道,伊燃也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不能跳。

再痛苦也不能跳。

想死,多简单。

可是不想连累活着的人,多难......

下一刻,夜风忽然凛冽起来。

钟沫打了个冷颤,瑟缩着搓了搓肩膀。

“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尤其像我,这么喜欢看动漫,没准死后会穿越到二次元,这样一想,就觉得此生并不亏,反而赚了。”

“那能带上我么?”

“带上你?”

钟沫撇撇嘴。

“你以为二次元那么好混呢?要是搞笑番或者日常番的世界倒还好,万一穿进那种步步是刀的世界,自己活下去都难,还带你干嘛,生小孩啊?”

“也不是不行。”

“喂喂,步步是刀的世界你也行?”

“我说的是生小孩。”

“......你™才多大你就想着生小孩?!”

“你™才多大,你还快嘎了呢。”

“我™......”

她可太会聊天了。

一句话就能把人噎死。

尽管是事实,但这种话说出来,真就不顾自己的感受啊......

难道说,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是这副德性?

可同样是没有父母,自己多厚道?

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性格怎么会相差这么多?

搞不懂。

身边,伊燃撩了下头发,随风传来一缕醉人的清香。

“钟沫,有件事我一直很困惑,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没有馋过我身子?”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馋死了。从小馋到大。”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敢碰你是吗?

还不是因为,自知是短命鬼一条。

既然不能陪别人走到最后,那一开始就不要霍霍人家啊......

没错。

对于自己活不长这一点,钟沫其实早就心里有数。

因为他天生身体就比较虚。

若非如此,小时候他就该被人从孤儿院领养走了。

毕竟只看长相的话,他是那种很清秀的男孩子,性格也很好,和一些乖僻孤儿不同,他非常懂事,是个言谈举止都很得体的小正太。

只可惜,同时也是个病秧子。

不管多讨人喜欢,也没人愿意领养一个病秧子。

反观伊燃,情况就不一样了。

乖僻孤儿说的就是她。

别扭、倔强、偏执,几乎是最难搞的那种小孩,懂事这个词,可以说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家庭想要领养她,因为她的可爱近乎无解,谁都无法拒绝拥有那样一个超级萌娃做女儿。

而她之所以没被领养走,原因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

事情的起始,是在她三岁那年,有几对无法生育的夫妻来孤儿院选孩子,兜兜转转看了一圈,结果非常一致地相中了伊燃。

当时院长把伊燃领到那几对夫妻面前,问她:“你想要谁当你的爸爸妈妈啊?”

伊燃伸出小手,朝前一指。

指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对夫妻,而是站在孩子堆里看热闹的钟沫。

院长懵了。

来选孩子的那些夫妻也懵了。

“小朋友......他可当不了你爸爸......”

伊燃仿佛没听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牵住钟沫的手。

“我就要他。”

粉嘟嘟的小嘴儿里,倔倔地蹦出这么一句话。

打那以后,她就整天跟着钟沫了。

走到哪跟到哪,一分钟也不愿意分开。

后续想领养伊燃的人,不管家里条件多优越,不管买多少零食玩具来哄她,统统不好使。

除非答应她,连钟沫一起领养。

而这个条件显然很难接受,因为女儿再可爱,毕竟不是亲生的,不会有人为了她额外再领个病秧子回去。

就这样,两人一直到超过收容年龄,被迫离开孤儿院,都没能找到监护人。

钟沫心里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伊燃宁愿放弃拥有寄养家庭的机会,也要守在自己身边?

后来他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伊燃的回答是:“因为你好看啊。我也好看。所以要是不在一起,咱俩就都白长这么好看了。”

好吧。

这个回答是她的风格。

............

夜,更深了。

天台上,对话仍在继续。

“你说......”伊燃喃喃着,“人死后,真的会穿越么?”

“谁知道,万一会呢。”

“不管会不会,你都不用对这种事抱有期待,因为其实你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呵......不要逗我了。”钟沫惨淡地笑了笑,“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我顶多还剩三个月......”

“我没逗你。”

伊燃说着,掏出手机,卸掉保护壳,从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A4纸。

她将那张纸展开,举到钟沫面前。

“你看看这是什么?”

钟沫眯起眼睛,借着微弱月光,只勉强看清了抬头的几个字。

——《冬眠治疗协议》。

“你......从哪搞到的?”

“昨天跟医生沟通了下,他觉得你的情况,很适合冬眠,所以给了我这张协议,就等你签字了。”

“别闹,这家医院的冬眠治疗很贵的......”

“我没闹。前些日子,我偷偷在网上发起了募捐,就在昨天,捐款全部到账了,我算了算,刚好够你冬眠的费用。”

“......”

钟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丫头居然瞒着他,筹到了那么大一笔钱。

可问题是......

“就算有了钱,我也不想冬眠。”

“为什么啊?!”伊燃急了,“想想几十年,或者一百年后,医学彻底攻克了癌症,到时候你能在未来健康地活着,这不好吗?”

“是,几十年,或者一百年后,我从冬眠中醒来,病也得到了治愈......”

钟沫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可到了那时,你已不在,世界没有你了,这样的未来,你告诉我,好在哪?”

“钟沫,未来会有我的。”

伊燃定定地看着他。

“因为我决定,和你一起冬眠。”

钟沫愣住了。

半晌回过神来,他踟蹰道:“那钱呢,不是只够一个人的......总不能再募捐一次......”

“钱我可以去挣。”伊燃认真地说,“我现在实习的那家公司,转正后待遇非常好,而以我的实习成绩,转正不是问题。所以,十年,相信我,最多十年,我攒够了钱,就来陪你冬眠。”

“......”

“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在犹豫什么?签字啊钟沫!”

“......”

“嘶,不签是吧,那我现在就跳给你看。”

话音刚落,伊燃从天台边缘站起来,一只脚迈向幽深的夜。

“伊燃你疯了?!!”

钟沫大吼着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了下来。

“噗通。”

两个人同时跌倒在楼顶的水泥地上。

过于剧烈的动作,使得本就虚弱的钟沫躺在那不停喘粗气,一动也不能动。

伊燃也没动,静静躺在他身边。

许久。

“好......我听你的。”

“你说什么?”

“我听你的。”

“再说一遍?”

“都听你的。”

“嘻。”

伊燃脸上绽开笑颜。

浓重的黑夜里,如夏花般明艳。

............

冬眠治疗室建在地下九层。

按医院的说法,这样的建筑深度,是为了抵御灾害。

冬眠的过程很长久,谁也不知道期间会发生什么,所以谨慎点总没错。

“二位放心,我们这24小时都有医生监视,冬眠舱内的患者有任何生理波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还有,这里的蓄电系统也很先进,即使现在起全球断电,我们的备用电力也能独立支撑五十年以上。”

随着医生滔滔不绝的讲解,钟沫躺进冬眠舱试了试,发现还挺舒服。

“那么,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就现在吧。”

协议已经签了。

钱也交了。

他的病,每拖一秒都有生命危险,既然下了决心,不如趁早进行。

“嗡——”

椭圆形的冬眠舱,外表像一枚鹅蛋,医生按下启动键,随后舱门从底部升起,缓缓覆盖钟沫的身体。

伊燃蹲在一旁,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松开。

她在他胸口位置放了一部手机。

新买的。

她跑遍全城才找到这种耐低温的型号,在一家专卖登山设备的店里。

“我会经常给你发消息的。”

“嗯。”

“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每天和你说说话,这样我就不觉得孤单了。”

“嗯。”

“钟沫,安心睡吧,十年后,我就来陪你了。”

“嗯。”

“你还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伊燃,如果你过的开心,不要来陪我。”

“我不。”

“听话,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我是没办法,但你有选择的余地,没必要陪我冒这种风险。”

“我不。”

“伊燃......”

“哔——”

话未说完,舱门已彻底闭合。

这一刻起,外面的人再也看不到里面的人。

只有监视器上一条条起伏的生理曲线,能证明他还活着。

伊燃蹲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冬眠舱,发起了呆。

半晌,她站起来,举起双手拍了拍脸颊,暗示自己振作一点。

没时间伤感了。

从现在开始,要分秒必争,努力工作,早一天攒够钱,就可以早一天来陪他。

伊燃一边想,一边轻轻抚摸着冬眠舱,仿佛能透过光滑的舱体,摸到里面那张熟悉的脸。

钟沫,等着我。

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来陪你的。

和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陪伴,已经成了我最擅长的事情。

因此无论任何事,都会奉陪到底。

哪怕是陪你去死,我也愿意。

而比起那个结局,现在这样已经很幸运了,不是么?

仔细想想,十年也不算很长。

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而已。

最大的煎熬,也只是你不在而已。

你不在的世界,不美好。

所以。

你去的世界,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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