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片懵懂，偶尔坐在电视前看着八点档的肥皂剧的时候、喝着艾林递过来的冰汽水，他的内心就泛起了希望这份平静能持续下去的小小心愿。

本来当时的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应该始终生活在波澜无惊的日常中的他，竟然会对“平静的时光”有着如此强烈的热爱之情——

那是即使忘却了记忆，也依然残留的渣滓，随着心脏的鼓动把那份已然尘封的恐惧泵到血液中。

并不是蚕食着心灵、而是让堆积起来的大量记忆的垃圾，以每天一点的形式新陈代谢排出体外。

“我理解了。我……不仅仅要和小瑾交往，还要交往到最后，允许你见证我的结局。不管那个结局是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艾林单手按在苏瑾的后心——

“这么说起来、我好像也要道歉来着。小瑾喜欢我——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可是你却不知为何对我某些行动有所疑惧。

我自己也是一样——擅自就把自己当作苦情戏的主角，想要自己承受什么的。这种所谓的自我牺牲精神、只是把自身的感情强加于人。

仅仅考虑着不能因为我把周遭的人卷进去、却没有认真考虑过我自己——也同样被谁所重视着。”

“是、我重视着你。琴姐——我想沉风也是，我们身边许许多多的人——

无论我忘记的，我们的过去到底蒙着何种尘影，我们都已经步入新生了，不该认为仍旧是孤独的。”

“……”

赤红色的花、赤红的雪，这条萤火飞舞的路仿佛要步向永恒。

刚才“入梦号”已然驶过，此刻已连“咯噔咯噔”的颇有节奏的伴奏音都消失掉了。

除了流水的声音，他和艾林呼吸的声音可以说是万籁俱寂。

这辆摩托虽是能够飞天的科幻级装备、可能也正因为燃烧的燃料不同，内部的构造也和日常认知的机车有所差别——此刻慢慢行驶的时候没有丝毫噪声，安静而平稳得让他差点忘记了他现在是在驾驶摩托，仿佛是悬空以微妙的姿势向前飘动。

“这条路还真长啊。”他将一只手放在前额：“该不会其实是循环的景色，一旦普通人进入其中就再也出不去了吧？”

苏瑾的目光扫动着——

“能和艾林困在永恒之境好像也不错来着。可是这里连木材什么的都没有，除了鬼灯也没有能吃的食物，想要开拓无人岛好像难度也有点大。”

他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来。

点亮屏幕、上面果然没有信号。

艾林刚才关于非人们的生活方式的描述，他好像有点理解了。

如果那些家伙就住在这种地方——至少以他一个凡人的眼光来看待的话，所谓的世外仙境却是不如现代化都市。

“刚才在按下逃生通道的按钮的时候，不是野外求生套装也顺便备齐了么？”

艾林腾出一只手，似乎在拍打什么很敦实的包裹，发出厚重的闷响来。

“里面好像有帐篷、防弹衣，还有些干粮罐头之类吧？真被困在了永恒的境界里，也有一段时间能维持下去。”

从离开医院之后，他第一次扭过了身体。

车后座的行李架上，挂着两个大大的包——是之前串子小姐姐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介绍的。

那包本来看起来容量就够大了，实际里面容纳的东西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多。

“啊、的确。”他拉扯了一下嘴角：“说起来最开始串子姐姐和我介绍柜子内的特殊道具的时候，我还当她是在开玩笑活跃气氛来着。没想到那些很扯的话全是真的，琴姐她们早有准备——就连野外求生的道具都准备了也太恐怖了点。”

“毕竟那个人虽说不会轻易牵连无辜，却只是不会轻易牵连，那不是她的绝对守则。坐‘入梦号’、绕过这片风景微妙的空间，哪怕是接近于0的概率，也不敢用无辜路人的性命博赌。所以从一开始就只能从这片交界的土壤通过——之后很可能也要绕一段路，尽量避开人多眼杂之处，抵达旧遗址。最基本的食物、饮水还有住宿配备还是需要的。”

艾林滞了一滞、弱弱地问了一句：“说起来，小瑾，你刚才念川紫姐姐的名字的时候是哪的口音啊？为什么第一个字念第四声、第二个字不发音？”

说起来串子小姐姐好像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哪的口音——

串子姐姐自己问也就算了，艾林居然也有一样的困惑……？

“那个——难不成，我念错了吗？”

“嗯——虽然我和她不算太熟，只是略有几次照面，不过，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叫做‘零川紫’来着？说起来她的姓还蛮特别的来着，是‘零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零’，在姓却念作‘mao’。

名字的话，‘浮长川而忘返’的‘川’、‘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紫’。”

“？！”

这个名字——不是和他之前脑补的那个名字一模一样吗。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小剧场里，突然就跳出了这个。

那本来应该是他从来未曾听过的名姓、却很自然被他当成了胡思乱想的素材。

“等等，她还真叫‘零川紫’？”

“真不真的……总不会小瑾在听到人家的名字时，还质疑了一下认为不可能有谁姓‘零’吧？”

“不对……”他摇了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是她没有向我正式自我介绍过，我还以为她的名字是‘麻辣串串香’那个串子——在这种情况下，我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了她的真实名字来……”

错觉吗？

诚然、说她的名牌的确没有挂在胸前，她在给他开罚单的时候却在上面签字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扫了一眼，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记住了？

那他为什么还会把人家叫做“串子”？

这份误会太尴尬了、以至于他刚才说“麻辣串串香的串子”的时候，感觉这辆摩托车由晃动了一下。

“嗯、也很正常吧。”艾林一副平常口吻回答：“她在过去可是您……可是你的老熟人来着。在你的记忆出现损伤之后，她就有意和您……和你保持了一段距离——似乎是怕忍不住，勾出旧忆和创伤。和我也不怎么联系、生怕自己打扰了我的生活——

别看紫姐姐那副冷淡的样子，其实她是个相当遵守规则且温柔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成长的经历导致的，我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么一点自卑——和我很类似的……潜藏在深处的自卑。

现在差不多治愈，人格……也差不多补完，也还是有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特质残留。 所以这次为我们准备了这么多，也在我醒来之前就匆匆离开了——她还是不太想和我见面的。”

艾林调整了一次呼吸——大概也同时整理了一次思绪。

“之后还有机会的话，小瑾要和紫姐姐好好相处啊。她是个很怕寂寞的人，这些年的疏远肯定很消耗她的精神力。”

“当然、艾林这么说了，我当然会照做。我们两个一起——”他顿了顿：“对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亲戚吗？远方的表姐之类的？还是只是认识的邻家大姐姐——？听艾林的话……感觉不像是那么疏远的关系，果然还是亲戚？那就更应该我们两个一起，把隔阂之类融掉了。”

“……”

艾林迟疑了一刹、勉强地苦笑了一声道：“说是亲戚关系，也差不多……？比那更亲近些，却也更疏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毕竟您……在小瑾你的记忆受创伤之前，你其实很少和我说自己的事啊。”

“很少说吗。”他搔了搔额角：“是福利院看管太严、还是我的嘴巴很严啊……”

苏瑾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绝对是福利院看管太严了吧，毕竟、当着艾林，我的嘴巴太严什么的，我根本就没办法想象。和艾林相处的时候，除了告白说不出来，大体就像和我自己的灵魂对话一样自在。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旋绕的不成体系的片段，也能和艾林交谈——

在这一点上我说不定比乔伊斯更幸运呢，他肯定是表达的诉求无处发泄，才会写出《尤利西斯》还有《芬尼根守灵夜》这种奇葩的书。而我的《芬尼根守灵夜》则早向艾林倒干净了，不需要五十个能读懂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有艾林。”

“……”

艾林像刚学爆破音的小学生一样发出嘴唇轻碰的声音。

“从一开始、就有艾林么……”她咀嚼着他的话语：“确实、从一开始，就有艾林。”

贴在他腰腹的手，还有贴在背上的手都握成了拳。

她像很用力把手指握紧。

本来始终在直行的摩托忽一个紧急转弯——

甩身太猛、他的耳朵都发出“嗡嗡”声，还以为自己要被从摩托上摔下去了。

猛地转弯，他的手也没有好好握紧车把，却还是稳坐车座。

唔，说起来，科幻世界中描述的完全性全自动驾驶的一大危险就是导航没能及时更新修路信息什么的——降低驾驶门槛的同时，也同样不再要求驾驶者的技术和心理素质。

自然应急能力也会随之变差——

尤其像他这样驾驶技术为零，心理素质拉胯却在驾驶这么高端的飞天摩托，它若是被谁替换之后的陷阱，在这无人的界境他就成了砧板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