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位信徒时，太阳已经西斜，落下的残阳堪堪能将教堂的门口照亮，令大片大片的阴影笼罩在教堂以内。今天下了一小会儿雨，不远处的花丛里还挂着尚未蒸发干净的小水珠。反倒是地面已经重新变得干爽，清凉的晚风吹进教堂里，吹散了最后一丝烦闷。
叶歌站在教堂门口，好似在等待着什么，许久都没等到下一位信徒上门，便默默地将牌子挂在门把上，将教堂的大门锁好。明明这些事情都已经是习以为常，可唯独在这些天会令他倍感煎熬，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极夜。
他回到教堂时，恰好看到索菲半倚在休息室的门边，好似在悄然打量着他，又好像是低下头看着阴影一点点拉长，完全将自己藏在了西斜的影下。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两侧，可爱的女仆装不能为那样的表情带来一点温度，只有等到叶歌靠近时，少女才默默地抬起头来，恰如其分地问道：“要先吃饭吗？还是再等等？”
“我先上楼换身衣服。下来就吃饭。”叶歌依旧会感到迟疑，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他忘了索菲已经像这样等待了自己多少次，但每一次开口都会让叶歌感到一股无言的压力，好似又要再拒绝她一次。但这样的感觉反而让叶歌感到了安心。
“……嗯。”索菲仔细确认着叶歌的表情，随后轻轻点了点头，和叶歌一起回到休息室里。休息室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厨房里还在熬着汤，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今晚的饭菜，用几个盖子盖好，免得还没吃就放凉了。
叶歌回到阁楼上去换衣服，索菲便坐在饭桌旁边等。她知道叶歌其实不怎么喜欢那身裹得厚厚实实的黑衣服，没有工作的时候就会第一时间去脱下来，换成更合身一些的白色衬衫。这家伙除了不吃辣以外什么都吃，对所有饭菜的点评都是“还行”，好像只要没毒能吃就行。吃饭的时候不会喝咖啡，但吃完饭肯定要先泡一杯咖啡，坐在饭桌旁看半个小时书。
以往，索菲会趁着这段时间去洗碗拖地，在做完这些杂事后便坐在叶歌对面，和他一起低头看书，又或者是聊一下关于罗德和卡杜拉的趣闻。叶歌好像什么都知道一些，无论索菲问什么他都能答上来，再辅以自己的见解。如果是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就会用玩笑糊弄过去，在惹得索菲鼓起脸生气后才轻笑着将话题揭过。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一个月。哪怕是在和叶歌闹翻以后，少女也没有背弃自己的承诺，从教堂这里离开。她依旧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白天的时候一个人看书学习，时不时出去看看叶歌，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给他泡好一壶咖啡。
但自从那天过后，她就再也没生气过，叶歌也没有再来特意惹怒她，仅仅是很好地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们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起点，如同生活在一间屋子下的陌生人，对彼此毫无怜悯可言。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每天傍晚时索菲都会主动走出休息室，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叶歌，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露出那样的表情默默地看着叶歌，等待着他从教堂外或者讲台前走过来。有时候是叶歌先开口，有时候是她先开口。但那些都已经不要紧了，她每多等待一天，那些心情便会多堆砌一天——这并非毫无意义的事情。
“抱歉，久等了。”叶歌换好衣服从楼上走下来，恰好看到索菲正托着脑袋，将魔法教材翻到最后几页，看得正正入神。说起来也怪，明明之前她看书时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成天就是抱着脑袋在哀嚎。可自从叶歌和她闹翻后，少女就再也没出现过那种情况了。哪怕偶尔还是会皱着眉头，用手指不断揉着太阳穴，可确实没再像之前那样向叶歌求助。
她从来都不是笨蛋，哪怕和叶歌一样缺乏着必要的施法天赋，但当少女真的沉下心来学习后，进度却丝毫不逊色于卡纳尔那样的魔法天才——也就是比叶歌自学的时候慢了一些。即便是罗德皇家魔法学院的那些老学究看到这一幕，也会忍不住赞叹少女的悟性。
现在，她已经能够很轻松地用出之前叶歌教她的魔法了，甚至连一些比较简单的基础魔法都能在完整的施法过程下释放出来，想必再让她自学一段时间就能稳稳地达到一阶了。要知道，在一个月前索菲还是张彻彻底底的白纸，就连最基本的魔法符号都看不懂，但现在已经能自己摸索着进行施法了。普通人想达到这种程度起码需要花费一到两年。
看得懂魔法结构，和完成施法之间还有好几道步骤。但索菲就好似完全忽略了这些过程，在她看懂魔法的时候就已经能自然而然地释放出来，全然不顾这样构筑魔法是否合理。若非她在构筑章尾的部分时总是遭到阻碍，恐怕这会儿她都该开始研究更复杂的魔法了。
“也没多久。先吃饭吧。”索菲看到叶歌下来，很自然地合上了手里的书本。她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快看完整本教材，只是珍惜着和叶歌正常相处的每分每秒。那些知识就摆在那里，什么时候看都是一样的。
停滞的时间会再一次开始流转，犹如流尽的沙漏再次翻转过来。
“那些教材都看完了吗。”叶歌坐下来，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着，腾腾的热气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
晚饭是一荤两素。索菲的厨艺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又进步了一些，简简单单的饭菜都能做的很好吃。有时候，叶歌甚至会怀疑自己在离了索菲后自己还能不能习惯每天啃干面包的日子——就像他已经习惯了会有人帮自己泡咖啡一样。
“已经看完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还有讲复合魔法的。”索菲端起碗扒了一口，小声说道：“可以的话我想问卡纳尔借两本深一点的教材。如果能掌握复合魔法的话，应该就算真正入门了。”
她本该为此感到自满与欣喜，应当满脸得意地与叶歌分享自己的收获。可那一面无形的障壁令索菲收敛起了自己所有情绪，只是小声地说出请求。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叶歌拒绝自己，她是否又该感到生气——不如说，她正巧期待着那样的发展。
“嗯，我明天去问他借吧。刚好明天我也要出门，去他那边一趟。之后有打算去协会那边考试么？”可叶歌并未如往日那般去开玩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例行公事般问道。
“应该不会了。就算要考，应该也是回到卡杜拉再考吧。”索菲虽然惊讶与叶歌要出门，但心里并没有太过在意。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叶歌点了点头，当作自己的回答。而索菲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或许也不能继续下去，便低下头给自己夹菜。两人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再交流过，好似沙漏流尽了，屋里的时间再一次停滞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最后的一句，应当是叶歌上阁楼前互道一句“晚安”，如同最后的离别。但今天似乎稍稍有些不同。
因为昨天卡纳尔找到了叶歌，告诉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姐姐已经好几次派人来催他回去了。虽然本来是预订再多留一个月的，但他毕竟是葛林家的次子，不可能一直在这样一座边境的小城市里浪费时间。在回去之前，卡纳尔还想和叶歌在卡伦城到处走走，恰好明天也是公休日，所以叶歌就应了下来。
仔细想来……留给他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吧。卡纳尔的离开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在他离开后，那些沉寂许久的东西也该忍不住浮出水面了吧。而这件事与其说是令他解脱了，倒不如说是帮他下定了决心。
在等待了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可以让这一切都回到正轨上了。
在临近深夜的时候，索菲轻轻合上手里的书，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看完了整本教材，对于魔法这一概念有了初步的认知，也确切的能使用出一些简单的魔法了。虽然这些魔法对她的战斗可以说是毫无帮助，但她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与进步，这些时间并非白白浪费。
更重要的是，索菲其实并未停下对自己身体的锻炼，学习魔法与锻炼身体本就不冲突，甚至是相辅相成的。在确切地掌握了使用魔力的技巧后，索菲便忽然发觉自己在战士一途竟走的比以前还要顺畅一些，在前些天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二阶战士的标准了。
“恭喜你，已经完成了魔法入门的学习。”叶歌放下手里的黑书，轻笑着对索菲说道。
“……嗯。”索菲有些恍惚，好似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看到叶歌对自己露出笑容。可她很快反应过来，那只是一如既往的假笑，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他真正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应该是在捉弄自己之后吧。
真是令人讨厌啊。
“虽然很早之前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说出来应该还不算太晚。”叶歌往窗外看了一眼，在索菲不解的眼神中说道：“我把钥匙埋在了教堂的后院，从后门走出去三步左右应该就能找到了，埋得很浅的。”
“钥匙？”索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女仆装的领口很好地将那个项圈遮挡了起来。虽然她并没有忘记这个项圈，但实际上叶歌确实从未用它做过文章，以至于少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本来是想等你接触魔法后就交给你的，不过一直没有好机会。现在就当作是祝贺你在魔法一途入门的礼物吧。”叶歌轻声说道，“索菲，你已经自由了。”
“嗯。”索菲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叶歌说了什么，只是微微歪头，下意识应了一声。可等到少女察觉到叶歌的意图后，她忽地又沉默下来，看着叶歌的眼睛问道：“我已经自由了么？”
“嗯。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我不会再限制你的行动。”叶歌轻轻点头。他应该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去做这件事的，只是他动摇了，所以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仔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是么。”听到这句话，索菲并没有感到多么的兴奋，反而是愣愣地托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而叶歌也没有催促她，仅仅是默默地抿了一口咖啡，等待着少女接下来的话。那时候，叶歌竟少有地感到一丝不安，只是端起杯子的动作掩饰着这种心情，令任何人都不能察觉到他的变化——那是他惯用的手段。
“如果我要离开的话，你会难过吗？”索菲放下手，看着叶歌问道。那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确认着什么。
“或许会吧。”叶歌早已做好准备，所以面对索菲的疑问并未感到迟疑，也没有再像上次那样保持沉默。
“那么，你会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而卑鄙至极的男人吗？”索菲继续问道。
“啊，我确实是这样的人。”叶歌轻轻摩挲着放在桌上的黑书，“我一直都在期望着你支付更多代价，却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到这样的境地中。”
所谓的最愚者啊，到底是谁呢。
不愿意支付代价的人，又该是多么可笑。他所犯下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拒绝了索菲，也不是过分的愚弄她，而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支付任何代价。可那样做，又和他最憎恶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直想要的回家，也只是想找到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处罢了。
“是么。”索菲却好似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那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支付这个代价呢？”
“再给我些时间吧。我会作出决定的……不，我会支付这份代价的。原谅我吧，索菲。”但叶歌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是为了尝试去接受索菲，去接受这个世界，还是为了实现那个愿望，他都必须支付这份代价——他早已无路可退。
可令叶歌意外的是，索菲并没有接受他的妥协，反而是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后露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中包含着少女的所有决意与心意，一如她眼中的火焰般耀眼。叶歌愣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仿佛跌落到漩涡中不可自拔，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一直压抑着的心情啊，又怎么比得上少女那足以燃烧世界的火焰一分一毫。他到底又该是多么傲慢，才会令这样的女孩一直等待着，处于无可诉说的苦闷中？
“叶歌。”索菲就这样看着叶歌，所有积攒的愤怒与苦闷都燃烧起来，正如她脸上的笑容，光彩夺目，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我将永远憎恨你的自私与卑鄙，不会忘却你曾愚弄于我，令我感受到最残忍的苦闷与孤独。”
谁又能在愚弄一位魔女后，依旧全身而退呢。她心中的怒火本应燃烧整个世界，理所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下半点余地。如果要反悔的话，可能只能提前到她觉醒之前，在燃起心中第一股火焰之前吧。可现在早已没有回头的路了，也不愿意再回头。
“这一生一世，我会憎恨着你。无论你要逃到天涯海角去，我都会追上你，令你偿还这份永远不能还清的代价。”她正如当初宣称占有时一般，靠近到叶歌面前，用那闪亮的大眼睛看着叶歌，“现在，我姑且先原谅你一会儿。但是，你要向我证明，证明你愿意用一生一世向我偿还这份代价，弥补我这份无休止境的怒火。如果哪一天你背叛了这份誓言，我就会亲手向你讨回一切代价。”
“那你希望我要怎么向你证明？”叶歌看着索菲的眼睛，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就好似在安抚着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背叛的代价，心中自然不会有丝毫侥幸。可有些馈赠是早已准备好的，只需要等到少女以为，那是她亲手争取到的，仅属于她一个人的。
“向我证明吧，你也愿意付出同等的代价。”但索菲已经不在乎那些事情，她只是肆无忌惮的魔女，从不顾及后果，只想去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样，我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但如果你所付出的是虚妄，想要继续愚弄于我，那我就会将你绑在椅子上，再将整座教堂烧掉，让你活活烧死在愤怒的火焰中。”
“但这样的话，你不觉得顺序反了么？”叶歌忽然笑起来。
“反了？”索菲眨了眨眼，没有理解叶歌的意思。
“付出代价，本该是相爱之后的事情啊。在那以前，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任何代价。可你要以付出代价，来确认我们是否相爱，这难道不是反了吗？”叶歌继续说道。
“那种事情怎么都好了。”索菲握住叶歌的手，让他按在自己脸上，脸上逐渐升温，“我曾发誓此生只会爱上一个人。我绝不愿意像母亲那样，抱着对爱人的悔恨而默默死去。如果那个人要背叛我，那我就杀了他。既然你处心积虑地想让我爱上你，那就如你所愿吧。但是，这份代价必须由你来承受。”
“我知道了。”叶歌低下头，轻轻吻在索菲的额头上，犹如向女孩立下不改的誓言，“我愿意承受这份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