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位统治了神州帝国整整一个世纪的君王,毕生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踏在燕京的土地上,会再度生出这般儿女情长的心绪。
当长靴踏在雨水浸湿的泥土上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世纪前,天伐战争结束的那一日,她骑在战马上,率领天征军缓缓走入几近化为废墟的城门,有瓢泼大雨冲刷着大地上的血迹,苍茫的雨幕笼罩着整座古老的燕京城。
长街两道,七十万北人相迎。
那是始皇生命中对燕京城的第一抹记忆。
不,或许也不算是第一抹,在幼时的梦中,她也曾见过这座古城……她是南明的长公主,人生的童年和少年都在天京的蒙蒙细雨中度过,对北方的印象只有泛黄史书上的丹青笔墨,和长辈口口相传的古老往事,连大雪都没有见过,但不知为何,这座燕京城却总是在她的梦中出现。
就像很多年后,即使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也总是梦到它一样。
“很多年前,朕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梦到北方,醒来后总是在想,等到有一位大英雄带我们打回家的那一天,朕跟在队伍的后面和大家挥手时,应该展露出怎样帅气的姿态……”
候客大厅中,伫立在窗前,始皇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大雨,对身后的维多利亚说道:
“现在想来,和昨晚的心情,倒是有些相似。”
一袭漆黑龙服下是高挑傲人的身躯,腰配天子剑,及腰的长发如瀑布般洒落而下,剑眉星目,翩若惊龙,开国的帝王伫立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和十二年前的姿态一般无二。
只是,看向窗外雨幕时,那双眼眸间,不再像十二年前般是不可动摇的威严和钢铁意志,而多了几分淡淡的迷惘。
年迈的金发少女伫立在她的身后,此时此刻,两人正在候客大厅靠窗的角落中,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存在和交谈,但周围的人群和大夏龙雀,却没有一人将视线投到她们身上,像是她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没想到你也有这种幼稚的时候啊……吾友。”
维多利亚微微一怔,然后不禁叹了口气:
“所以,就像当你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时的心情一样,现在,也对旷别已久的燕京有些近乡心怯了?是因为这一次的使命,还是……”
剩下的那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所谓的使命,正如两人走入大厅前所言的那样,她们之所以从世界外侧被文明之理派遣至此,是为了寻找两日前从上沪逐渐流动到燕京的亚空间异常波动,并予以解决,然后再返回世界外侧。
而后半句的理由,自然是两人都清楚的那个缘由。
——始皇的三个孩子们,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或许吧。”
始皇顿了顿,说道:
“或许,从十年前你回归文明之理时,告诉朕夏棣发起叛乱的那一刻,对于这座燕京城,朕就有些心怯了。”
“……”
维多利亚又是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吾友……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除去德意志帝皇和苏斯洛夫外,这十二年里没有其她上位英灵回归文明之理的记录,神州也只有一个次位英灵被铠甲召唤人击杀,夏棣的叛乱显然已经被平息,无论是素言还是妲己,都不会发生什么事,而霜儿也很可能已经从英伦三岛返回了神州……不要总把情况想象得那么糟糕,还是把心思放在我们的使命上吧。”
“回归”,这是只有逝世的英灵才知道的事,这个世界幕后的铁则之一。
作为神秘而未知、唯有英灵才能感知到、却不知它本来面貌是什么的伟大存在,文明之理在人类历史上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它赋予英灵们血脉与理,还有天之座的力量,间接引导着人类的发展,却始终没有再展现过其她的“神迹”。
唯有被文明之理瞥视过的英灵逝世之后,才会被它呼唤到世界外侧——除此之外,连天之座都不能。
十年前,在始皇前去冰岛的两年之后,维多利亚溘然长逝、回归文明之理,她正是在那里见到了以另一种方式在冰岛重获新生的始皇,同时也将始皇离开后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了她,从夏棣叛乱、素言成为傀儡,到霜儿和妲己万里逃亡、重伤濒死时被她救下成为守夜人,一一道出。
……当然,她也隐瞒了一些……嗯,或许没有必要说出来的东西。
不过,维多利亚逝世之后的那些故事,两人就难以知晓了,最多只能通过文明之理的记录知道神州有一个次位英灵陨落而已。
这也正是始皇如今心怯的根源。
是的,她的忧虑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就像维多利亚所言,死去的最大可能性是夏棣,三个孩子应该都还活着才对。
所以,这其中,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维多利亚的劝慰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始皇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动容的神色。
“嗯,朕当然知道,的确没有第二个上位英灵回归文明之理的记录,所以霜儿绝对没有死去……”
始皇的神情有些无言的冷漠,她微微闭上双眸,淡淡道:
“——但五年前亚空间入侵现世时,熊熊黑炎之中,神州上位英灵之理破碎的那个记录呢?”
话音落下。
这一刻,维多利亚也随之沉默下来。
很显然,即使她想再出言安慰自己的挚友,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作为死后回归文明之理的上位英灵,虽然就存在形式而言,她和在冰岛重获新生的始皇还相差甚远,但两人对这个世界幕后真相的了解却不逞多让,她当然能理解始皇明明确定她家霜儿没有死,却还有着如此糟糕心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因为有些结局,比死亡还让人糟心一千万倍。
在世界内侧、各个国家的常识中,英灵之理破碎等同于死无葬身之地,历史上没有一个存活记录,而在两人了解的知识中,只要文明之理中不存在回归记录,否则哪怕是英灵之理破碎,也不代表死亡。
在一般人看来,这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矛盾的,如果概率不是必死,按理来说,漫长的文明历史中,总该有一两个幸运儿存活、并留下史料才对。
但这个世界上,却并没有那些“幸运儿”的半点踪影。
这怎么不是矛盾呢?
然而。
作为来自世界外侧的存在,此刻的始皇和维多利亚都知道,这个矛盾的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
“……或许,在五年前那场大火退去时,亚空间里的那个存在,不一定对霜儿下手了。”
漫长的沉默后,维多利亚说出了这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劝慰:
“——那个存在应该知道,如果霜儿堕落成了她的公主,你一定会发疯的……面对一个发疯的天之座,她至少三分之一的国度都会被彻底毁掉,这种代价,并不值得她为之付出。”
“亚空间”。
“那个存在”。
“国度”。
“公主”。
当这些熟悉的字眼,落入始皇的耳畔时,这位神情冷漠、微闭双眸的皇帝,一瞬间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还带着几分狰狞的意味,更有抑制不住的冰冷杀意从周身蔓延开来。
【嗡——】
这一刻,腰间的天子剑微微鸣动,无形的以太轨迹扭曲现世,短短一秒钟后,连苍穹之巅的落雨都为之停滞了一刹那。
“嬴政——”
这时候,找寻二人许久的顾凌,察觉到天之座权能的鸣动,立刻冲到嬴政面前,按住她腰间的天子剑,声线全无先前和斯巴达战士聊天时的愉快,变得肃穆起来:“嬴政!冷静点!”
当顾凌的手按在天子剑的瞬间,不但虚空的以太轨迹转瞬消散,大厅中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刚刚发生在角落里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这和你们铠甲召唤人无关吧。”
嬴政仍满脸怒意的看着面前的顾凌
“嬴政,你别忘了,铠甲召唤人和你们都是世界秩序的维护者。”
这时候,顾凌看向一旁的维多利亚,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也过来帮忙劝劝
“吾友,我知道你对亚空间里的那些存在有多么厌恶,尤其是那个家伙……但这不是亚空间战场,我们现在是在现世,你一道天权就能扫平整个燕京,还是冷静点吧……”
看着身旁杀意仍未散尽、面色阴晴不定的始皇,维多利亚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和这位挚友的友谊持续了一个世纪,她当然知道始皇不是那种冲动的性子,大概只是想到自家自幼呵护捧在手心的霜儿落到那个存在手里、堕落成黑暗公主的模样,下意识地有点精神崩溃罢了。
正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如果那个存在令霜儿堕落,恐怕就真的要被发疯的始皇拆光一半国度了,这么巨大的代价,真的会有人去做吗?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的蠢事自然是不会有人去干的,但每到这时,维多利亚不禁又想起那个存在的行事风格,顿时感觉一阵隐隐头痛。
——这种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那个存在会万分愉悦地去做啊……不仅去做,恐怕还会变着法来刺激嬴政发疯发得更厉害吧……
所以说,也难怪她的挚友会那么“近乡心怯”了。
因为,片刻之后,两人就将链接这个世界的互联网,去寻找和本次使命相关的信息,而在这个过程中,也难免要去接触现世这十二年来的过去……其中当然要包括那三个孩子如今的处境,尤其是霜儿。
而如果霜儿既不是神州的龙军元帅,又不是不列颠的守夜人,更是在全球英灵的名录中毫不存在……那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可能性了。
——五年来,她一直在那个存在的国度深处,逐渐堕落成黑暗的公主。
……维多利亚不敢想象,如果真相真的是这样,等这次使命完成、回归世界外侧后,她的挚友究竟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来。
或者说,单单在这次“寻找两日前上沪亚空间异常波动源头并予以解决”的任务过程里,嬴政就会忍不住把目标改成“杀进亚空间寻找我家霜儿并把那个家伙予以解决”。
她只能祈祷,等会能在世界范围内找到霜儿相关的记录。
某种意义上,这也不单单是为了她的挚友。
望向遥远的西方,金发少女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一个有着圣青色双眸的稚嫩少女。
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和她当年所设想的一样,成为一位优秀的王者了吗?
和她当年所计划的一样,迎来了属于她的执剑人、收获了真正的爱情了吗?
这样纷繁的思绪,在维多利亚心中回荡着。
直到始皇的声音响起。
“……我们开始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始皇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意,似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度闭上双眸。
然后,无形的以太粒子,便在空气中缓缓浮现,如流光般来到大厅中央的银幕上,形成了一道桥梁,然后,在始皇和维多利亚的面前,一道虚拟的银幕展现出来。
“……”
始皇看了一会儿那道银幕,面色又是阴晴不定了起来。
维多利亚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挚友肯定难以动手,索性摇了摇头,自己点了上去。
“准备好了吗?”
又看了一眼始皇,维多利亚问道。
“……”
始皇沉默良久,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开始吧。”
让她看看,她的霜儿,究竟是和素言成婚后幸福美满,还是落入了亚空间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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