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倩柔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怪物。

她的身世说到底有些复杂,其父是所有人口中轻言的一蕞尔小国的将军,其母是神州梁国的一位不受宠的公主。

一切的起源都要从梁国与陈国的那场战争来说:

梁陈两国处于神州东南部,靠海,两国之间相邻,仅有一江之隔。

远在她出生以前,两国因各自的理由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战争,但具体哪边先迈过江,哪边先动了刀就不得而知了。

战火所燃之处皆是民不聊生,长达数年的拉锯战让两国都心力交瘁,而在某场战役后陈国逐渐占据上风,一度逼近了梁都。

那陈国军队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让梁国皇帝吓破了胆,好在远在梁国海岸线千里之遥的岛国琉璃派出一位才华绝伦的少年将军,将军名为宁乔,他顶着附属国副官的身份踏足战场,用其无人比拟的计策智慧博得了众将士的信任与仰慕。

而后,那一直敌视他的梁国大将因不明原因暴毙于营中,他顺理成章地被推举成了指挥官,随后带领梁国军队所向披靡,攻入了陈国境内。

最后,在陈国赔款割地的条款下,梁国获得了战争的胜利。

这本是一段传奇的故事,可在宁乔将军回到梁都受封赏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下场不比战死于沙场要好多少。

他成了一个人质,被梁国皇帝用驸马身份锁在了名为深宫的监牢之中。

而看管他的狱卒便是梁国一位不受宠爱的公主。

深宫幽暗,再无触摸刀剑、踏足军营的机会,宁乔整日郁郁寡欢,而那个公主并不受皇帝宠爱,甚至在与宁乔成婚以后就再没见过几次自己的父皇。

这对心中满是怨气的夫妻在数年后诞下一女,取名宁倩柔。

宁倩柔似乎很幸运地继承了父亲的头脑以及母亲的容貌,因某次盛会,梁国皇帝见过了宁倩柔,觉得这个幼儿倒是喜人,于是趁着那日酒过三巡以及心中欢乐,便直言宁倩柔可以与其他受宠爱的皇族子嗣一同生活。

年纪尚晓的宁倩柔觉得这是蒙了大恩,那在自己母亲口中如此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如此喜爱自己。

可是在宁倩柔第一次步入了那亲族的学堂以后,她发现似乎自己将要面临的生活并不与想象中那般美。

她被孤立了。

因为她是不受宠爱公主的孩子、是一附属的蕞尔小国的将军之女、是杂种混血、是最漂亮的、是最聪明的。

所以她被孤立。

她被年长自己许多的叔父姑母轻视、被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兄姐拉进了巷口里侮辱,甚至还会被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妹妹弟弟们殴打。

她总是哭,她去找自己的父母询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母亲会说一句:“因为你是那个蕞尔小国的将军之女。”

父亲会说一句:“因为你是那不受宠爱公主之女。”

这两句话无疑对年龄尚小的宁倩柔心理造成极大的创伤,如果说外人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对她身体上的伤害,那自己的至亲那些话便是在心头插了一把刀了。

很快,宁倩柔明白了。

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似乎自己不该出生。

自己的存在似乎就是个错误,就像是庭院中那在栖在枝头的好看鸟儿,那些身着华丽锦袍的同族们总会用弹弓把这些鸟儿打下来,然后绞尽脑汁地对它用刑,仿佛不费尽全力地把它弄死,自己就要受到了惩罚一般。

看那在对鸟儿施虐时的表情,和在殴打辱骂自己的时候是一样的。

自己那为数不多的锦服纱裙就像是那好看的鸟儿的羽毛似的,沾上了泥浆与口水以及带着疼痛的鞋印,那些好看的,在皇帝大人说喜欢自己之前从未穿过的好看衣裳很快都不见了,就像是自己的笑脸一样。

好看衣裳打上了补丁就不好看了,自己的笑脸多了几分忧愁也变丑了。

这之后也是他们对自己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的理由了。

自己找不到人去倾诉。

就好像是惩罚自己一样,因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吗?

那找皇帝大人行不行呢?

可是似乎皇帝大人在看见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以及满是补丁的衣裳时也露出了和所有人一样的表情啊?

所以渐渐地,那曾经像是昙花一现的好心情、笑脸儿也终日被眼泪和忧愁取代了。

但就像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自己是一个怪物。

某天夜里,怪物来了。

它是有着一颗类似狼或是什么野兽的头颅、六只红色的眼珠、六条手臂的类黑色人形鬼神,就在自己背后,是从肩胛骨两侧那自己从未发现过的金色梵文中生出来了的。

它不会说话。

但是它在笑。

那笑容充满了善意,那温暖的善意是自己从来未见过的。

它用六只手臂抠着自己的肋骨向前拉伸,然后到达一个自己能看清它脸的程度,在满是黑色毛发的脸上,自己又看见了怜悯、悲伤。

一切都那般真诚,就像是——它知道所有的事情、它共情自己的遭遇、它亲身经历过那些似的。

对,它就是自己,是“我”。

从此以后,宁倩柔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辨认谁在说谎,谁在说真话。

很多人说出的话都言不由心,他们或是满嘴谎话,或是谎话与真话串联,说出一番不偏离真相,可却满是虚假之意的话来。

这又有什么用呢?

宁倩柔一直这么想,直到某天她带着巴掌印的脸蛋回到自己那偏僻的院子时,侍女对她说了一句话。

“您今天一定很欢喜吧?那么大的盛会,穿着这锦绣之服去吃糕点,见到了皇帝大人?”

那侍女的脸上满是怜悯,却又要笑。

身子小小而又可怜的宁倩柔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

对方在迎着笑脸说假话时,心中所想。

这个侍女在嘲讽自己,她因为自己总在夜里哭而吵到她休息而怨恨自己,在身份阶级的差距下她只能用夸赞自己惨状这种方式来满足她那颗心。

多么拙劣而又卑贱。

“我现在好看吗?”

“您好看极了!虽然您被打成这个样子!”

对呀,这就是她的逻辑性,她的真话、谎话组成了她语言的逻辑性,内心的逻辑。

在那一刻,宁倩柔发觉自己已经读懂了人心。

她备受痛苦,她在那一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所有人,都该死,很早就该如此。

很少有人对宁倩柔好,苏念何算是一个。

但苏念何的好是谎言,是虚假,是不可取的,不能接受的。

今天,宁倩柔坐在自己的窗户边,绝美的脸庞满是平静,但那眉眼中却有几分不可察觉的情感。

“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来......此刻的逻辑性倒是自洽了......”

一身红白襦裙的宁倩柔望着窗外的蓝天,嘀咕道。

她只是奇怪和感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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