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虽然狭窄且闷热。但不知道为何从脖子上吹来一阵阵的凉风,把汗毛吹得发痒,发硬。像是发霉的青涩柑橘,白色的霉斑长出了白色的针毛。

“乌鸦脸?你在吗,出来回答!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不是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吗,他们没有违反规则啊!”

“你刚才说了【规则】对吗?”

“在系统文明社会中,的确存在规则这么一说。不过规则在【人类】社会中,并没有其实际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我希望你们遵守正确的法律和道德,不要随便用系统的规范来对我指手画脚。”

苏雪默默的退后半步,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这句话,是否【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回答她的不是乌鸦脸,而是......

独孤姗。

“你在说什么呢......”

她恐惧的不是独孤姗突然开口说话这件事,而是......她所说的那句话。

什么系统文明,又是什么人类社会?

“我知道祁克他们的死因。他们是违反了系统所设定的游戏规则,所以遭到了处刑。”

独孤姗声音很冷,比起冷冻室里的女尸张嘴说话可能还要令人不适。

她把口罩摘下,露出了那张满是疮痍的嘴角。

那是被酸腐蚀的痕迹,如果祁克活着一定会第一时间看出问题。

贾小谷的眼皮开始剧烈的跳动。

“你要给一个解释,你都知道些什么!”宇文文彬的失踪了,陆夜也不见了。姜含羞语无伦次地抓住独孤姗的衣角,她现在唯一的期待,就是英语老师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

“因为你们中有人没有好好遵守规则完成游戏......所以被【管理者】发现了之后,就会被清除。可是我不确定你们中间是不是有【活着的人类】,所以我只能尝试着用这个方法来检查一下谁是那个【系统】。”

“我听不懂。独孤姗,我只知道你欺骗了我们。你是不是就是幕后黑手,是你把我们关在这里进行这个古怪的游戏?”

姜含羞的情绪有些不受她控制,她说着说着,就连自己的嗓子破音都没有察觉出来。

苏雪回忆起曾经的那么多次轮回,她突然觉得自己对独孤姗的了解真的知之甚少。

唯一的了解,那就是独孤姗可能与曹睿聪有过肌肤之亲。但那也是其中一次轮回的记忆......她无法肯定独孤姗对她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

是,最杰出的哑剧演员。

【天星演艺集团】中最优秀的哑剧女演员,《推拿》《无目之夜》等影视作品中获奖女主。

她是个艺术特长生。为了准备艺考,常常不出现在学校里,几乎听不到她的任何传闻。

“但我看过你演出的哑剧。那个哑巴按摩女技师,我不认为能够表演出这种作品的你,会是把我们关在这里的幕后黑手。”

苏雪试着和独孤姗交流,她真的不愿意相信独孤姗会和幕后黑手有所牵连。

“抱歉......我的确是把你们关在这里的幕后黑手。所以我内心是希望你们不要离开的,刚才跟上你们也只是想要告诉你们,就算你们走通了那个甬道,最终还是会回到起点......”

独孤姗抬起手放在了白色桌子下面,按动了一个按钮。

灯光突然打开,刺激着每个人的眼睛,刚刚从黑暗中逃离的她们尖叫着闭上了双眼,用手试图遮挡那一瞬间足以夺走她们视觉的炫目光线。

等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举办宴会的那个房间。

走了一圈。回到了起点。

但,留在原地的人全都死了......

“她承认了自己是幕后黑手了。她说是她把我们关在这里的。没错吧。”

贾小谷紧咬牙齿,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

“是的。我不会说谎,我也不能说谎。主人给我的命令,就是让我在必要的时候隐瞒真相,继续将你们困在白色房间里面。”

“你是那个乌鸦脸?”

“我是,我们是同一个人。”

“你杀死的祁克?”

“抱歉。这个不是我做的,但是他们的确该死了,而且你们违反了规则的几位也应该被处刑。”

独孤姗突然看见自己的身体飞上了天空,白色房间的灯光像是舞厅的霓虹灯开始明晦交错。她越来越高,看见苏雪和姜含羞离她越来越远,她见到了自己的手臂,见到了自己的小腿,见到了自己的胸口。

最后她又落到了地上。

苏雪还没来得及阻止,贾小谷就已经动手了。

贾小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一瞬间将独孤姗抛飞上了天空,将她的身躯分成了数段。嘴里念叨着难听的脏话,看着她被自己撕成几节落下。

“死吧。早看你不爽了。”

白色的绒毛像是雪花般从天空飘下,独孤姗断裂开的手臂之间闪烁起了微弱的火花。

“她......不是人类?”

苏雪捡起一片绒毛,衣襟早就被汗水浸透。与她共同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她是个机器人偶都不知道?

这种诡异的事情,令她心里面发毛。

“请几位相信我的话。你们是必须要被处刑的......那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任务......”

只剩下上半身的机械玩偶,一步步朝着白色房间中央的桌子爬了过去。她把手放在了一个什么按钮上,随着她的旋转,竟然出现了一个任务面板。

“她要按按钮?”

那个像是科幻电影才会出现的控制台,上面罗列着各种数据,包括所有人的像素头像,以及生命体征。

她把手放在苏雪的数据面板上,里面画着苏雪的身体透视,体内温度,还有身材数据。独孤姗正准备将那个红色的按钮按下。

那个按钮上写着两个字。

【销毁】

“你做梦吧!”

贾小谷冲了过去,用力地踩在了独孤姗的手臂上。

刺耳的电流声响起,那截机械臂已经彻底被碾压粉碎。

“求求你......让我完成任务......求求你,小谷......拜托你了......拜托......”

红光大作,机械的空转声响和警报响彻在一起。独孤姗的恳求甚至带上了哭腔,贾小谷感到浑身恶寒,正准备把她彻底摧毁,苏雪却拦在了她的面前。

“先别杀死她!”苏雪突然出言制止,她把独孤姗抱起,拖到了离控制台很远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着苏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主人是谁?为什么我们要被关在这里,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苏雪一连串的询问,把她心中堆积的许多疑惑全都提了出来。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杀死独孤姗,因为那心中的困扰,或许在这一次就能得到解答了。

像是凝聚了全世界所有的绝望和恐慌一般。

独孤姗开口了,从她残缺的机械部件中,突兀地开始播放起来了一首歌曲。

「不管是我还是你 吉普赛人都会被埋入地下六英尺」,

「沉默地感染镇 只有死尸在跳舞」,

「在这寂静的月下 只有一个梦呓般的声音响着」,

「丧钟长鸣 毫无怜悯地一吻」,

「苦难 嘴上先前叼着的野蔷薇不知不觉已经枯萎了」,

「侵蚀 视线 身体 意识不知道在被什么侵蚀着」,

「生命 即将消逝在世界尽头的最后见到的男性是」?

「被绝望所侵蚀」,

「对着皮肤之下诉说着爱语」,

「恍如皮肤被揭下来了一般」,

「生前的名为 瘟疫医生」,

「死亡后又腐烂了 反倒是起死回生」,

「永久幸福的秘诀 正是由死亡开始」,

「亡灵们这样说着」,

「撕成碎片之后再把它给缝好」,

「恶魔的处方 颠倒了人的爱与恨」,

「刺客3点的药该给我了 那块下了剧毒的方糖」,

「学者取下了面具 后面却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透明的人吗」?

「修女奉行着利己主义的忧郁症患者 我的神明大人」,

「医生 下一个患者的卡号是17011314」.....

「赏金猎人被卷入了齿轮的生命 想要活着就必须背弃神明」,

「近侍染上黑色的不治之症被边界慢慢吞噬」,

「小丑对着皮肤之下诉说着爱语」,

「恍如被爱着的一般」。

一团酸液从苏雪身后浇下,将独孤姗腐蚀殆尽。那团即便已经不是人类的机械人偶却扭动着,宛如新生儿一般招展四肢。

姜含羞浑身发冷,她趁着刚才的时间,冲进了仓库,捡起了宴会藏品里存放着的硫酸,在歌曲声音唱到最大的时候把那瓶腐蚀液体倾倒殆尽。

“苏雪。别怕,别害怕......我把控制台关掉了,我不会让那个女人按下【销毁】按钮的。”

苏雪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那首歌的时候瑟缩在一团,捂住自己的膝盖打颤。

就连一直以来都很坚强的姜含羞在这种情况下,突然爆发出恸哭和哀嚎。

任谁都不会想过,刚才还好好的人,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失去了宇文文斌和陆夜的踪迹,独孤姗又不是人类,就算是再坚强的人也会坚持不下去的吧。

“没事……忘记这里发生的事情吧……对……苏雪……只要再一次轮回……”

她自言自语,连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都没有发觉。

一团黑色的阴影突然出现在苏雪的头顶上,银白色的锋刃闪烁着光芒,像是昭示着审判的镰刀。

她抬起雪白的下颌线,距离那把镰刀只剩数厘米。只要微微颔首,锋刃就会划破她的喉咙。

那个阴影是一位蒙在袍子里的高瘦人类,至少和苏雪对比起来是这样。贾小谷反应了过来,她的运动鞋踢在了握住那把银光的手腕上。

“休想!”

贾小谷的脚尖和那个人抵在一起,传来钝肉般沉闷的碰撞声。他手腕握住的银色光芒暗淡了,手中的东西被松开,发出金属从地面划过,锐利的啸声。

竟然是一把匕首。

好险,差一点就把苏雪的脖子划开。

那个人似乎是打算把苏雪赶尽杀绝一般,又冷不丁丢来了一枚黑色的东西。

那东西长得小巧,圆形的,颜色泛着些金属特有的深黑。

分量不小,丢过来的速度倒是不快。

所有人都没有认出那个物件的模样,除了他。

那是出自于本能,还是后天反复训练成百次,上千次,用汗水与血液浸透在骨子里的敏锐感官。

他可能看不出来谁是幕后黑手,他可能对自己是否被戏弄也保持着长期的迟钝。但唯独除了应对眼前这个物件,他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如狡兔般的积极。

是。在他那个时代,一个人的性命,和面前这玩意比起来,要廉价得多了。

若是有人能拿自己的烂命,和这个东西换上那么一换。

可是一辈子的荣耀啊。

无论结果如何,他身体机械般地就动了。

贾小谷正准备拦住那个飞来的物件,却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战吼。

“贾小子,你给我趴下!”

那声音贯穿天灵,宛如天兵神仙降世,又好像统领三军的将领的怒吼。

声音并不算咄咄逼人,但让所有人闻之不由自主地去服从他的命令。

是,那声命令正是燕高义下达的。

或许,很多人都记不住他的名字。甚至连他坐在保安厅里,叼着香烟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燕高义从来都不怎么说话,可他一直都在默默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因为是保安,每一个路过的学生他也许都会记得。

只可惜,匆匆忙忙走过的学生,能够记得他的却知之甚少。

保安,从来都是低声下气的。

这不是这个职业的错,而是不尊重这个职业的人犯下的错。指责,辱骂,滥用私权。

本来神圣而伟大的职业,被玷污,被染上墨色。

任何人都可以对他们施以颜色,所以他们只能安静。让自己的存在变成背景,这样才能够不会成为泄愤的工具。

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

至少,燕高义是敢对着那个经常带着一身挫伤的不良少女,放声斥责的。

贾小谷愣神了,他被这一声怒吼一时间弄得手足无措,站立在原地发呆。

他说过,他曾经是一位军人。

军人的天职是保护人民。

哪怕是曾经的军人,也是一样。

那瞬间,燕高义抢夺走了那枚黑色的物件,狠狠地把身体匍匐在地上。

像是对着上天跪拜一样。

等贾小谷终于反应过来燕高义手中抱着的东西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一枚手雷。

耀眼的火光吞没了她的视线,那个老人在爆炸的波动中再无声息。

【某年的十月一日】

他不在了。

贾小谷没哭,但是心里面有些不太好受。

“贾小子,今天不打架了?”

公园的长椅,今天有点下雨。

学校的保安抱着两个有些温度的红薯。路过公园的时候,恰巧看到了低着头坐在长椅上淋雨的贾小谷。

“滚开。今天别来烦我。”

她的态度并没有让燕高义感到不舒服。而那个老人反而是笑眯眯地坐了过来。

“咋着,贾小子失恋了?”

失恋?

和那种感觉也许差不多。

她没有理会。

本以为那个烦人的保安又要对她说教,可是没有。

“失恋是头等大事啊……失恋是头等大事。那可是和爱人离别啊……”

那老头絮絮叨叨的,惹人心烦。

她连赶走他的力气都没有,也而且除了这个长椅,她也没有能发呆的地方。

“你要是好好当个姑娘,肯定能找到一个好小伙子。”

“……”

如果只是说风凉话,燕高义也不会在这里一直絮絮叨叨。

说上数个小时。

“你手上的红薯已经凉了。你还不走吗。”

这会儿,轮到燕高义沉默了。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打算结束在公园淋雨的愚蠢行为。

“贾小子。别在外面呆着了,我送你回家。正好你家长我也认识……”

“臭老头,你别管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

看到她差点发疯,燕高义最后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你要是不想让你家里人知道你在外面鬼混的话,稍微去我那门卫室呆一会吧。”

如果是平时,抓进门卫室是一种耻辱。但是今天是国庆节,没有学生。大家都很开心,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假期跑到学校里的笨蛋。

所以今天的贾小谷,愿意这么做。比起在门卫室,她更害怕回到那个家。

燕高义用干净的毛巾帮她把短发擦干净,把红薯放进了微波炉里。

“趁热吃吧。”

贾小谷握住红薯,一边吃,一边默默地流泪。

她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哭了。温度激发了她的泪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瞒着其他人,不把悲伤传递给他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愿意回家的原因不是失恋,也不是害怕被家长看到她在外面鬼混的模样。

而是,父亲离世了。

吃完了最后一口红薯,贾小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你买了两份……原来是打算送给谁的?”

“买给我的孩子……他很喜欢吃红薯,他说红薯最甜了。”

贾小谷眼泪止住了。

因为今天是国庆节。

公园再往里走六百米是墓园。

燕高义从来都没听说过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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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公布的情报:【临海市最后一个所报刊亭摆放着的陈旧新闻报纸】:2001年10月1日。抗美援朝老兵燕高义的独子燕忠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死亡。

【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笑着坐在一抔土堆旁边,地上放着一块红薯。照片背后的拍摄日期写着2020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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