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精诞生地度过的那几天,是快乐而又难忘的——宁芙们坐在树下讲故事,伊芙则陪着爱丽儿在附近的平原上玩耍,在阳光与星空的环绕下,她们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比起刚来时的怕生模样,爱丽儿现在倒是活泼多了。

止馨坐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树下的风景,她担心伊芙又像上次一样忘了时间,所以决定守在这里。

从远处看伊芙与爱丽儿,她们就像一对年纪相仿的姐妹,在草地中跑跳和疯闹,一眼望去也很难分清到底谁是谁。

深空之树似乎有一种能力——它将一个人的过去浸泡在水中,以至于即便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事,在此时回想起来仿佛也过了很久,因而并不能调动起回忆者的情绪。伊芙很享受这种感觉——不瞻前顾后的人,总是比别人活得快乐。然而,这种感觉却也给她带来了一种副作用:在深空之树的庇护下,她彻底摆脱了性别与身份的包袱,从表面上看就好像只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小姑娘——此时,这两人在一处平缓的斜坡上打滚,而伊芙又在傻笑个不停,因为爱丽儿正在她的侧腰处挠她的痒。

简直……幼稚得让人咋舌。止馨摇了摇头,她在心里估摸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所以决定现在就去叫醒她。

“你该走了。”她道。

伊芙仰头躺在草地上,来人的影子遮挡了和煦的暖阳。

“现在是第几天了?”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止馨。

“已经十二天了。”

阴郁的表情自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叹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女孩回想起了现实,于是又变回了心事重重的大人。

三人一起回到了树下,妖精诞生地的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伊芙在想,要如何对爱丽儿说,自己现在就要走了呢?

“你喜欢这里吗?”她问爱丽儿。

“喜欢!”爱丽儿点了点头。少女眼中带笑,似仍沉浸在玩乐的氛围之中。

“那这样好了……”但她未能将话说出口,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哈维因——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她意识到,若真是为了爱丽儿着想,此时就不该有所欺骗,又或轻易许诺。

“爱丽儿……我的姑娘。”她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动了动,“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太阳西沉,一只学飞的新生妖精停在了爱丽儿的肩头,少女被它吸引了注意力。在近似永恒的天穹之下,美好的事物总在瞬间眨眼不见,它让卑微者时刻感念,让心存执念者穷尽一生去实现。爱丽儿抱住了伊芙的胳膊,就像她一直所做的那样,时时刻刻与她形影不离。

“不,不是让你跟着我……你得留在这里。”伊芙第一次拒绝了爱丽儿,她将手从她的怀中抽出,态度中带了一丝决绝。

她后退了几步,打算就这样离开,然而她又看到爱丽儿那无辜的神情,看到困惑的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于是又走上前去,为她擦拭了泪水。伊芙此时有一种冲动——她想不管不顾,马上就带爱丽儿离开这里,不去想后果如何。但她显然不能这样做,因为爱丽儿不是普通人,她的人生并非只有十年与百年,这意味着无人能够对她做出这样的承诺:你可以在虚幻的美好中度过余生。

伊芙看着爱丽儿,仿佛透过时间看到了她未来的模样。在彼岸,她看到她那坚定的目光,以及面对暴风雨时的自信——她善良又勇敢,所以,她将获得自己所不能企及的自由。

她想,在眼下这段最为宝贵的时间里,自己不该去干扰她,成为一种甜蜜的阻碍。人不能永远天真烂漫下去,不能不变得宽容而坚强,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学会更深刻的爱与温柔,才能避免走向穷途末路。她取出一枚系绳的哨子,挂在了少女雪白的颈项上。这枚金属哨子是以前茂奇送的,她一直随身携带——带它爬过直入云层的高山,去过凛冽刺骨的北方,而如今来到了这里,也就送给了爱丽儿……似乎有点寒酸,但她也的确没什么能送给她的了。

“就当留个想念。”对爱丽儿说话时,她的声音总是这样温柔——如果真要她当爱丽儿的母亲,她也只会是一个过度溺爱孩子的母亲,因为她本人就是那样地懒散,没有多少主见,而这样的人显然也不会去狠下心来管束自己的孩子。

哪怕此时是如此的依恋,但也许过不了多久,爱丽儿就会忘记自己,忘记眼前这个胸无大志的平凡人。伊芙拨开了爱丽儿额前的银发,在她的眉间轻吻了一下,在此前,她几乎从未像这样,主动去表达对一个人的眷恋。

也许还可以再待上几天。抚摸着爱丽儿的面庞,她不禁犹豫了起来。毕竟,爱丽儿也离不开自己——她还一直攥着自己的衣角呢。

止馨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她道:“你身上好像带着浦瓦剌的东西,就是那枚铜币。”

“布道者铜币?”伊芙问她。

“对,有时候,用话语无法表达出来的情感,就可以用它来试试。”

于是,伊芙从书套中取出了硬币。

“最近我才发现,这枚铜币好像有分享情绪的用法,但总感觉很奇怪……不会有什么危险吗?”她问止馨。

“任何事物都需要合理的运用。”止馨说,“这枚铜币让你想起了什么?可能会是圣神的心智融合,而浦瓦剌的灵感也确实起源于此。部分人有这样的天赋——他们发现,通过与他人的触碰,可以做到近乎全方位的情绪共享,而这又同宁芙以故事分享情绪的行为有些相似之处,因为说到底,深空之树也是奥提格亚为人类创造的圣神家园。在很久之前,一些人就发现了布道者铜币的另一种运用,即通过共享情绪来快速增强自身的领悟力,但这种运用方式却存在一种十分致命的问题——在与他人频繁共享情绪之后,他们将会彻底迷失自我,又或是出现十分严重的人格解体症状。你的担忧是正确的,但这种分享情绪的方式也并非完全不能利用,毕竟浦瓦剌创造铜币的目的就是交流,是加强人与人之间信任的一种手段。”

“意思是,只要达到了交流的目的,就应该停下来?”

“正是如此。”

伊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打算试一试。

她将铜币放在手中,并引导着爱丽儿,让她将掌心贴在自己的掌心之上——她们的手型也是如此的相似。

意识之海在此时交融,而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伊芙并未感受到曾经与泰莉安或艾琳德交流时的那种突兀与割裂感,就好似她们原本就是一体。这并不奇怪,爱丽儿自她的情绪中诞生,在这方面,她们有一定的共性,甚至可以说,爱丽儿就是她的延续,而这种延续甚至超越了血缘。

仿佛被一种温柔的眷恋包裹着,她们获得了片刻的满足,而后分开。

爱丽儿松开了那只攥紧了衣角的手,她的眼中似有着复杂的情绪,伊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妖精没有表达的能力,它们不会说话,也做不出任何表情,而爱丽儿也保留了曾经的习惯——她总是不太愿意说话,也很少露出疑惑与惊讶之外的表情。伊芙收起了铜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们仍沉浸在心灵交融的状态,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这就可以了,咱们走吧。”止馨拍了拍伊芙的肩膀,让她随自己离开。

她们走向了传送门,爱丽儿也向前迈出了几步,但终究还是没有跟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留在这里——她领悟到了伊芙的所想——虽然不知缘由,但这就是对方所希望的。

在跨过传送门之前,伊芙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她看到爱丽儿那张令人怜惜的脸,以及簇拥在她身边的,正在为她拭去泪水的宁芙们。

黑夜之下,一切归于平静,她显得怅然若失。

“别忘了那棵芽枝。”她们站在浅水池中,止馨提醒她道,“如果那棵树能早些长大,你就能再次看到爱丽儿了。嗯……你哭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伊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咱们现在就回去吧。”

她们顺着河流,朝着下游的方向走去,伊芙不住地叹息着,像是要把心中的苦闷全都吐出来,到了如此地步,她也没什么好反悔的了。

在某一刻,一声来自天穹的震荡让两人停下脚步。一直沉默的两人终于再一次开口。

“是来自擎空的声音。”止馨对此十分确信,“也许是哪里塌下来了,这种事倒并不罕见。”

伊芙看向头顶,却只能看到一轮紫月——升明节已经结束了。

“咱们也该分别了。”止馨又道,“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地方遇到你这样的人,咱们看来也很有缘。”

“谢谢你,一直都在帮我。”伊芙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早晚的事。”止馨笑了笑,“你也该多努努力了,别让爱丽儿瞧不起你。”

“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以前是什么样,今后也还是什么样——如果有人把饭勺伸到我面前了,那我就吃上一口。”伊芙摇了摇头,“经历过怎样的童年,就会有怎样的性格。像我这样软弱又懒散的人,要让爱丽儿和我相处,也只会染上一身的恶习,所以我注定成为不了她的榜样。”

正自说自话间,一张脸突然凑近了她——止馨捧着她的脑袋,对着她的唇用力地亲了上去。

在夜的阴影之下,树海浪涛与河流曳行的声音逐渐淡去,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间奏中,她只能听见彼此逐渐趋于一致的呼吸声——这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似比花蜜更要腻,比露水更要甜,她的身体仿佛被千万朵花瓣托向了空中,又淹没于地下的最深处,天空与地面在旋转,它们交错着,似要将她的纤腰温柔扭断。

一切都发生在这无人知晓的暗处,终于,狡猾的狐狸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伊芙仰起头看着眼前的女人,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海洋之中,那样的柔软、随着波涛摇摆不定。她显然有些动情,虽然这非她所愿。她很迷茫,她的眼睛此时仍有些红肿——那是刚才哭过的痕迹,而看着眼前这位神秘的狐族,她的心脏跳得厉害,甚至连太阳穴都有些刺痛。

“这些都算不上是缺点。”止馨的脸依旧靠得很近,伊芙仿佛能感受到她眨眼时睫毛的扇动,她的声音近似耳语,“你光看到了爱丽儿惹人怜爱,却没看到你自己身上也有着同样的特质……说实话,我有点喜欢你了,你和拉芙洛确实有点像。”

止馨离开了,而伊芙站在原地——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她仍有些不明所以。如果她更了解狐族,在面对止馨时或许就会更谨慎一些,但显然她对此一无所知。

几小时后,随着伊芙的回归,清水堡的众人赶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开了聚落,顺着河流离开了帕尔纳丝。

“我们从南面绕过城市,去往河的下游,然后再穿过深龙澈和若宾河。”临行前,勒莉尔清点了成员数,并简单说明了返回路线。

伊芙将那一箱子“土特产”交给了丝翠琪,让她放进储物器里保存,而至于帕妮送给她的那件小礼物,则被她藏进了内衬的口袋里随身携带着。

来自帕尔纳丝的三条河流在城市西南角汇聚成了一条较为宽阔的河流,也就是他们来时经过的那条。勒莉尔决定在此处放下船只——他们故技重施,将两艘船连在了一起,装上行李与坐骑向着河的下游飘去。

伊芙侧靠着船舷,仍在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从上岸开始算起,众人只在帕尔纳丝逗留了一周,但对于伊芙来说,却是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一想起爱丽儿,她的心中总会涌起一种满足而又难过的感觉,就像刚从一场梦中苏醒,不知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美好是否真的存在。

天空如一块漂白的蓝布,树木在河的两岸形成了连绵不断的黑色剪影,在黎明下的静谧河畔上,他们离开了这片梦幻般的土地。

孩子们东倒西歪地睡在船上,丝翠琪为她们盖上了毛毯,以免她们着凉。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伊芙有些烦躁——从这里返回清水堡,再去往沸蒙城,到底还要走多久?

精灵地的旅途结束了,而归乡之路才刚刚开始,但她现在却只感觉疲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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