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无言以对，因为这份令人悲伤的温柔正是脱胎于她自身的经历。他一直将她看作是一个普通少女，却选择性地忽视了她那些不同于普通少女的经历。
被养父背叛，那么多无辜的人因她而被卷入其中。像是威尔·里尔斯这样被胁迫的人，在那艘船上绝对不止一个。而这些人的性命和他们家人的安全，全都成了她精神的重压。
要是这些人全都是出于贪欲，自掘坟墓的话倒不必有任何负担。可要是他们大多都是教士和船长这样，为自身职责和使命所困的普通人呢？
就算是换成自诩铁石心肠的自己，又能承受这种压力而不崩溃到何种地步呢？
威尔扪心自问。
“但，但是、我不是威尔·里尔斯啊。是我的话，总能做到一些什么的——”
他忽然扭头看向夏蒂。
夏蒂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并未开口，但威尔却好像是听到了她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一样。
能做到什么呢？
他看向自己的手。就连格兰特用来点烟的那种火焰法术，他十次里也会失败八次。如果不是夏蒂，两人早就死在了那些黑衣人的手下；如果不是莱拉，他连回到这里表达情绪的机会都不会有；而如果不是特蕾西娅，他甚至都不该存在于此。
说到底，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到底比威尔·里尔斯强在哪里？又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自信，才会认为自己能够帮到她而不是给她增加无谓的精神负担？
他又看向特蕾西娅那憔悴的面容——
拜托你，真的不要再露出那种表情了。
他站起身来，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堂。
…
……
…………
在威尔离开后，教堂中只剩下夏蒂与特蕾西娅二人。
“是夏蒂小姐带他回来的吗？您做了多余的事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比较希望您把他送走呢。”
“那要我现在把他送走吗？”
“让威尔先生自己决定吧。而且夏蒂小姐不是对他很感兴趣吗？让他离开的话，你应该会不满吧。”
“是的。但如果你要求的话，我会照办。”
“这也就是说，你对我奇迹的兴趣，比对于发生在威尔先生身上的兴趣要更强烈吧。”
“我不否认。只要得到了你的力量，所有的一切都将解明。我可以再次找到威尔，然后找出答案。”
“您的意志一如既往地坚定呢。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这样的您会背离我们的约定，告诉威尔先生这件事？”
“你被误解了。”
“可我被误解，并不妨碍夏蒂小姐的目的吧？就算威尔先生再恨我，他也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您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那是因为——”
夏蒂如同机械似的回应突然中断了。她圆睁着眼睛，低下头去。
“而且我并没有拜托您去为我找他。您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余的事吗？”
“你是在责备我吗？”
“没有。我相信夏蒂小姐是出于好意才那样做的。而且夏蒂小姐是我的恩人，我没有任何立场责备您。”
“好意……我并没有那种感情。”
“不，是有的。夏蒂小姐的欲望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也不用刻意地去模仿别人的姿态，别人的感情。”
重新抬起头来的夏蒂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请您好好保护威尔先生吧。还有，如果不是出于必要，请不要再伤害莱拉大人和这座岛上的人们。”
特蕾西娅的视线转回自己膝上的书本。在她的容颜上，那些像是长期熬夜产生的黑眼圈与眼神之间的倦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整个人显得精神充沛。
夏蒂知道，这也是她所憧憬的那力量的其中一部分。正当她以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艳羡的情感与眼神看向特蕾西娅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找到了一件东西，莉夏。”
“东西？”
“嗯。”说着夏蒂走上前去，一根通体纯白的权杖从她的影子中浮现，然后她将其握在手中。
“这是你的东西吧。我在威尔想要的那只船上找到的。”
这是她那天在货船的仓库里找到的东西。她一直将其以魔法收纳在自己的影子之中。对于身为影魔的她而言，要做到这种事情轻而易举。
“这是……瑟兰之杖？”
特蕾西娅有些惊讶地从她的手中接过这根权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她的东西。
瑟兰之杖——历代在选圣大典中获封的最高位圣人，都会成为这根权杖的保管人。虽然它是由破魔之银所煅铸而成，但却并不像其他圣星武装一样继承了它破魔的属性，就只是一件仪式用品。
“我记得我将它交给了父亲……但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艘船上？”
特蕾西娅百思不得其解。她掂量着这根自己几乎没握过几次的权杖，感到它的重量似乎并不单纯只有自己所体会到的这种程度。
…
……
…………
“你还好吗？失魂落魄的人。”
“都说了我叫威尔……”
为踉踉跄跄地跑到庭院中心坐着的威尔搬来椅子，诺艾尔边干活边和他聊天。她的动作很利索，不停地将浆洗好的衣物和被单挂上晾衣绳。
“这里原本有那么多的衣物和被单要晾吗？”
晾衣绳上挂着的衣物显然远远超出了教堂中三人自用的数量，因此威尔发出疑问。
“因为天使大人把镇上一部分老爷们的衣服和被单也拿到这里来洗了，以五件一枚铜币的价格。”
诺艾尔的心情似乎很好。她哼着小曲，干起活来蹦蹦跳跳。完全看不出是先前那个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小姑娘。
“你穿着这身衣服……是要当修女吗？”
“嗯。这是天使大人和酒馆的姐姐拖人帮我做的，很好看吧？”
“……不错，很适合你。”
修女的衣服当然不是为了穿起来好看而设计的。对于威尔而言，他大概只有端庄这一个贫乏的感想。但见到面前的女孩如此兴奋，他还是僵着笑脸评价道。
“我就说吧！天使大人也夸奖说很适合我！”
得到好评的诺艾尔喜笑颜开。她拉着修女服的下摆，然后学着不知是从哪里瞧来的奇特舞步开始转圈。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那滑稽的舞步……不对，修女服可不是穿着用来跳舞的啊。你那样会摔倒的……啊！”
话音刚落，诺艾尔的鞋底就踩到了地上的一处坑洼。她一下子失去平衡，仰头便倒。冲上去的威尔想要拉住她，结果也不小心被地上的晾衣框绊倒而和她一起摔倒。
“真是的，小心点啊。”
威尔唉声叹气地望着自己衣服上沾上的尘土和泥渍。旁边的诺艾尔应该也是同样。他本以为她会因为新衣服被弄脏而感到沮丧，但扭头一看，却发现她的一对狐耳轻微地颤抖着。
“哈哈哈哈！失魂落魄的人，脸上有了泥巴做成的胡子！”
泥巴和青草糊在威尔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有了一串绿色的胡子一样滑稽。黑狐的少女不顾自己的窘态，指着那串胡子开怀大笑。
她那银铃似的笑声让威尔的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一直紧绷着的嘴角和眉眼传来一阵没来由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