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稍稍稳定,他放开岛风,又开始喝酒,灌酒,乃至酗酒,苏立恒想把自己灌醉,灌醉了就什么东西也不想了。

可以说,这项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三四瓶酒接连下肚,机警敏锐的品质渐渐从他身上隐匿,最后只剩下醉酒后的诚恳。

岛风跳下椅子,她喊“嘿咻”,把圆圆的皮革椅子向苏立恒那头儿推,推几步顶到头儿,她撒开手,拍拍灰尘,然后手脚并用爬上了椅子。

“哥哥,这其实不是童话故事,对吧?”

“你要把一切都说给我听吗?菲尔普斯说,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苏立恒转过身,看到了她可爱的摸样,冲着岛风打个酒嗝,笑了,他的眼神散着,似是彻底晕乎了,行为动作再无确切的目的性,表情也不再控制的恰到好处。

又一茬愁酒下肚,苏立恒终于忘记了自我,酒精将他严防死守的精神世界敞开了,一股原始的、不加雕饰的鲁莽冲动主导了苏立恒的个人意志,使他变得格外的真实和感性。

他拄在吧台上的手臂变得摇摇晃晃,嗜睡,但表达的欲望水涨船高,找不到啤酒,也支不起身,歪头,勤勤恳恳的旋转着空荡荡的酒杯,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苏立恒的眼前景变得炫彩而混沌,跟吃了毒蘑菇一般的漂亮,他艰难的睁大眼,抬起手,赶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花蝴蝶。

晕晕乎乎间,苏立恒找不到起瓶器,便将酒杯随意丢在一旁,抄起冰啤,比划几下就将瓶盖往下磕,磕了几下,砸松瓶盖,再用侧牙一咬便咬开瓶盖。

舌头一挺,瓶盖随之而掉,于地面翻滚几下,晃晃悠悠的摔落到墙角。

苏立恒甩甩头,想清醒一点,但酒精已经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更混沌,控制不住,便不再去管。

他对着柜台的空气郑重举瓶,瓶口在空中乱晃着,酒沫溢出,落了几小团在吧台上,岛风看见了,就乖巧的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去擦干净。

一饮而尽后,他靠过来,脑袋一歪,亲昵的靠在了岛风的肩膀上。

苏立恒借着酒劲儿抒发,他说话含混绵软没有逻辑,仿佛与世界都隔着一道薄薄的纱:

“我是个混账东西,小岛风,我从小就是个混账。”

“我妈,我妈其实很不容易,我现在能理解她了,真的,她挺可怜的,对吧,你说,一个农村女人,被老家,还有我爸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家,我又恬不知耻的跑过来找她。”

“有个家不容易,真的,真不容易,岛风,人可能一辈子就是为了有一个家,结果我过来了,我怪她有家,我怪她不认我这个儿子,我怪她在那个男人面前骗他说,她竟然说我是个过来诈骗的臭乞丐?!!!”

“我很愤怒,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的愤怒,你知道吗?嘿嘿!哈哈哈!没本事的人就会无能狂怒,没本事的人就是这样,我讨厌我爸,但我完美的遗传了我爸的基因,对关心自己的人永远重拳出击。”

“我想让我妈后悔,我想在她面前来展示我有多么多么的了不起,我要让我妈承认我是她的种!我是她的娃!我要证明我他妈不是一个臭乞丐!我要有钱,我就去偷,我晚上去一个金店偷了整一包的名贵首饰,”

苏立恒长吸一口气,他的头止不住的轻晃,他摸摸岛风的长发,声音骤然小了下去:

“不要做一个坏小孩,岛风,不要学我。”

岛风依偎在他的手臂上,她拱了拱自己的小脑瓜,用鼻音轻轻的哼了一声:“嗯——”

他揽着岛风:“我换了些钱,去澡堂,去服装店,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样的,然后我立刻就去我妈的身前晃,我,我想让她跟我道歉,我想让她在乎我,我想让我妈还是我妈。”

“直到有一天,我妈实在受不了了,她如我所愿,把我拉到一个小角落,但她没跟我道歉,而是“扑通”一下跪在了我面前。”

“她求我,她求我说,她说立恒,你饶了我吧,你也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已经足够苦了!你别折磨我了,你让我过几年安生日子,行吗?”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我,我对不起她,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她这一辈子挺苦的,老了还要被我折磨,去找我妈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我不该去干扰他们的生活,你说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幼稚,十三四了,还跟个小孩似的长不大。”

苏立恒连呼吸都在颤抖:

“我就去自首了,一个人去警局,警察通知了家属,不过谁也没来,然后就蹲局子,我年纪小,加上自首情节,判的轻点,一年就放出来了。”

“出来以后,我刚十五,人长了不少个儿,我想洗心革面,我想挣点钱给我妈道歉,我想证明我也是能干活的,谁知道有了案底,没有文凭,还没满十八,哪里也不要我,我就只好去黑作坊,每天起早贪黑的卖苦力。”

“一个月挣了一千二,我揣上钱去找我妈,我想给她塞点钱,毕竟,是吧,做儿子的,让她担惊受怕那么久,我也不是说打扰她,我就想约我妈出来,一个人,我想跟她说你外面还有个亲人,有个依靠,有啥事都可以来找我,我现在也能挣钱了。”

“可,可,可我妈没了,喝农药没的,原来是当年她老公发现了她还有段姻缘,而我就是那个孽种,就闹离婚,有一天,他打了她,我妈一时没想开,买了瓶农药,家里人发现的也迟,结果就,就这样了……”

他顿住,雕塑一样僵着,然后忽的转过头说:

“我害死了我妈。”

“那之后,我跟疯了一样,找个根棒球棍,抄着就找她的那位丈夫,找到了就打,打断人家几根肋骨,我就又被抓回了局子。”

“这次我放出来的也很早,未成年嘛!只是那时候正巧赶上互联网这波风口,我被几个媒体撺掇出来一报道,就成了未成年逃避法律惩罚的最经典案例。”

“口诛笔伐,大家在网络上为我判了死刑,可笑的是,我那时候本来也不想活了,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咒我下十八层地狱,恨不得我死,我倔劲儿也上来了,那我偏不要死。”

“我偏要活着膈应他们,我偏要过得好好的,我偏要坏给大家看,我自学了计算机技术,一家一家的找IP地址报复过去,偷他们的钱散给穷人,然后蹲局子循环往复。”

“我对每一个对我释以援手的人出言讽刺,我要做全天下数不尽的恶事。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总在自怨自艾自己为什么不幸,我嫉妒大家过得很好,我就是要大家都讨厌我,然后从别人的愤恨中汲取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我以为我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可是后来,有个比我更坏的小孩横空出世,他厉害,仗着未成年人保护法杀了邻居一家四口,正义的网友们没工夫理我,转而对着那个新的坏小孩群情激愤。”

“我就这样被彻底遗忘了。”

他抬起头,慕然又落下,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颓丧。

“永远别学我,小岛风。”

“我害惨了很多人。”

“我,我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是个坏种,大一点成了瘟星,再大一点就成了一个糟糕的大人。”

“我要是从来都没出生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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