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斯涵没能撑过秋天,迟海在清晨发现她已经咽气,痛苦的表情永远凝固在她的脸上,临终前她在床上挣扎了许久,却没有惊动睡在对门的迟海,他多次要求如果痛得受不了就喊出来,可她这辈子习惯了独自吞咽痛苦,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小心翼翼地不麻烦身边的人。

而她出狱的生活还不到一年。

迟海将母亲的遗体寄放到殡仪馆里,他还想着迟云可以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但是电话却没再打通过,各种方式都联系不到,仿佛人间蒸发,这时候迟海才发觉自己与她的联系原来如此微弱。

头七过后他不再等她,通知殡仪馆火化,他开车接回了骨灰,在家里对着骨灰盒沉思良久,莫名感叹:一个人烧掉之后居然只剩下这么点儿。晚上,舅舅给他打了电话,说了点场面话,建议他办个简单的葬礼,后续把骨灰葬在福陵园,迟海表示赞同。

次日舅舅请来了一班子办红白事的专家,在小区划定的空地摆了个小灵堂,梁家人匆匆而来,每人上了三柱香,给迟海封了个红包就离去了,而之后再没有其他亲戚来吊唁,小区里其他人也和梁斯涵不熟,到了当天夜里,迟海一个人守着骨灰盒,往火盆里扔着纸钱,燃尽的灰伴着火星轻扬而上,隐没在漆黑的夜里。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钱玄同提着一袋夜宵来了,他独自支撑工作室接近半年,迟海看到他睡眠不足的蜡黄脸色,心里愧疚不已,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默默接过他递过来的罐装啤酒,拉开环一口气喝了大半。

“节哀。”钱玄同在灵位前点上一炷香。

“嗯。”

“她没回来?”

“没有,联系不上,”迟海说完打开饭盒,拆开一次性筷子,大口吞咽炒面。

“那你准备怎么办。”钱玄同蹲下身子,从神龛下取出一口袋纸钱,拆散后往火盆里丢。

迟海没怎么想,边吃边说:“那还能怎么办,明天就送去福陵园先安葬了,后天我就回工作室,你也该歇歇了。”

钱玄同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哀伤的表情,如此表现反而令他担心起来,怀疑他精神是否有恙。

“这么看着我干嘛,你把我当什么了?”迟海笑道。

“我以为你的状态会更差点。”

“还能怎么差呢,”他看向神龛上的骨灰盒,“我对母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觉得她可怜,我爸并不爱她,她却为了我爸付出了一生,而且,她似乎早就知道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不会有好的结果,但是,她还是这样义无反顾走了下去,我真想问问她,值得吗?她这样的一生,是否太过不公平,到死后,也是我这个最不亲的儿子陪着,从头到尾就好像有什么诅咒,诅咒她永远无法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永远无法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看着飞扬的灰烬,火焰在迟海的瞳孔里扭曲舞动,他仿佛看到爷爷眉头紧锁的面容,还有父亲,接着是迟樱,再然后是梁正军,最后,是母亲。

迟家几代人,似乎都和爱绝缘一般,孤独地挣扎在时代的洪流中,最终溺亡。

“所以你觉得这是命运?”钱玄同问道。

迟海伸出手,指向骨灰盒,说道:“是现实,诅咒也好,命运也好,面对现实我只能接受,我希望自己能够悲伤得死去活来,就好像这样会让这个葬礼好看点似的,可惜,我妈直到死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悼念…”说完,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灵位。

“如果你希望我来因此对你进行一番道德谴责,那你可失算了哦。”钱玄同笑着回道。

迟海笑骂道:“靠,再没有人会像你这么懂我了。”

两人大笑,酒罐一碰,各自一仰而尽。

吃过宵夜,钱玄同续了一炷香,道别而去,迟海目送他走出小区。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有点困了,在火盆边靠着桌子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到有响动,是高跟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抬头往外看去,迟樱站在黑暗和光亮的交界处,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远远的看着灵堂中央的神龛。

“姑姑?”迟海疑惑地喊了声。

她似乎犹豫着,迟疑片刻后,还是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黑色束腰长裙,裹着灰色的披肩,庄重肃穆,在迟海的注视下,走到神龛前,她右手颤抖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信,拆开后取出里面颇具年代感的单位信笺纸,迟海看到上面写着飘逸的字迹,他立刻认出这是母亲的字迹。

迟樱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这封信,她静静地观阅内容,神情却越来越悲伤,看到第二页,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涵姐,安息吧…”迟樱自语,随后,她将两页信纸丢入了火盆,饱含历史和情感的两页过去之物顷刻间湮没在时间的烈焰中。

“她临终前说了什么?”迟樱看着火盆,问道。

“她在夜里过世,清晨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迟海回答。

“你妹妹呢?”

“没联系上,音讯全无。”

“没想到,最后是你送走她最后一程。”迟樱黯然坐下,扶着额头,“她这辈子没过好一天安生日子,好在结局不是在狱中。”

“我没尽到儿子的责任,发觉她有重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逝去的就让其逝去,活着的人,要好好过下去啊。”迟樱说道。

“姑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小云这个消息,”他说道,“我答应过她好好照顾妈,但是这样的结果,将来我怎么面对她啊。”

“我以为你会怪她把母亲独自丢给你。”

迟海摇摇头,“事情的轻重我还是分得清,我负担不起晚期治疗高昂的医疗费用,这些足够摧毁一个家庭的费用是她在垫资,比起她的付出,作为大哥我抬不起头。”

迟樱伸手抚摸他的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人已经走了,要向前看。”

“姑姑,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迟云是否有什么难处,我却不知怎么帮她。”他担忧地说。

“我也联系不上她…”迟樱面露忧色,“她遇到困难从来都不会有求助的想法,脾气和她爸一样倔,失联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

“要不先报警?我简直不敢想,越想越害怕,我联系不上她已经十天了,最近睡觉总梦到她被人追赶,我又帮不上忙…”

“你别急,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明天就去法国,你好好把你妈妈的后事打理好,有消息我第一时间会告诉你。”

“嗯…麻烦您了。”

迟樱在迟海家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匆匆离去,迟海一夜未眠,在灵堂坐到天明。

他丝毫没有困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午后准时过来拆了灵堂,同时将骨灰盒接走,预订的坟墓位置已经开始休整,而墓碑上的凭吊词,迟海还没想好。他今天还不能休息,他还要去这场葬礼的最后一个地方——省监狱。

对于父亲,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和他分别的这八年多时间,跨越了他整个青春,如今的迟勋,对他来说几乎只剩下符号般的意义。可毕竟是逝者的丈夫,他作为儿子不得不亲自告诉他亲人亡故的消息。

他穿了一身黑衣开车去了两百公里外的省级监狱,监狱修建在某乡镇的矿山附近,山路盘旋,到达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天色晦暗,隐隐有雷声滚滚。

在接待室里核对了自身信息,他被带到一间被玻璃墙隔成两半的小房间,防弹玻璃的另一面就是没有自由的世界,玻璃中央的内外侧挂着一对电话机,电话机下是一张椅子,他和里面的联系就只有通过这根细细的电话线。

他在电话前等待了大约十分钟,玻璃另一面的房门打开了,一位狱警领着一个满头白色短发的瘦削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颀长,穿着黄背心,双手被手铐锁住,待他到玻璃另一面的椅子上做好,狱警才给他打开了手铐。

迟海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已经不是模糊记忆中那个冷酷果决的严父,枯燥的狱中生活和矿场的劳役令他锋利武断的气势钝化消融,如今的迟勋,仿佛中学里冷漠麻木的物理老师,褐色的瞳孔透露着一股习惯性的茫然,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他取下话筒,男人见他动作,也取下话筒。

“爸爸,好久不见。”

“嗯,很多年没看到你了,迟海。”他的声音和曾经没有任何变化,语调平淡没有起伏,无论说什么句子都像是纪录片的背景旁白,这令迟海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这对话平淡得就像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午睡后和坐在沙发上父亲打了个没什么意义的招呼。

“我这些年一直没来看过你,我…”

“嗯,我理解。”迟尉打断他的下半句。

“你在里面过得还好吗。”

“好坏嘛,谈不上,生活很规律,还有看书的时间,习惯后,和曾经在工厂里上班的日子没什么区别,你呢,大学毕业了吧,在哪个单位工作呢。”他抛出一系列问题。

“嗯,我去年毕业了,我自己搞了个图文工作室,在*市。”

“自己创业么,不赖嘛,”他点点头,“你妹妹呢,她怎么样。”问到迟云,他的眼神才集中起来。

“她在搞外贸,毕业不到一年就在*市全款买了房,一如既往很优秀。”

“好,这倒不出我所料。”迟尉的嘴角扬起,他满意地点头说道,“那你妈呢,她去年就释放了,现在怎么样。”

“爸…我过来是就是为了告诉你妈的事。”

“你说。”

“妈她…上个月二十八号…走了。”

“走了?”迟勋瞳孔仿佛震动一下,“你说清楚。”

“妈她胃癌很多年…上个月,去世了。”

父子二人都沉默着,迟海看到迟勋两腮的咬肌紧绷,捏着话筒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得发白,他似乎在克制着将这东西扔出去,迟海没预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迟勋对母亲一直是很冷漠的。

“爸…”

“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他抬起头,那表情就和曾经责备犯错的小迟海时一摸一样。

“我忙着处理后事,今天才做完。”

“你妹妹呢。”

“她…她很忙,还在国外回不来。”

“她妈走的时候她在哪儿。”

“国外…”

迟勋仿佛明白了什么,愤怒的情绪一下子消融了,如同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

“回去吧。”

“爸!”他还想再说点什么。

本来话筒都已经放回架子,迟勋还是再次取下来,说道:

“迟海,拉她一把。”说完便放回话筒,转身离开会见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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