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我们是深空巨树的守护者,是宁芙们的灵感之源,是奥提格亚引以为傲的梦境杰作。

当纯白的花朵迎接第一缕暖阳,当森林之风吹入沉睡者的心堂——我们便在温柔的故事声中苏醒,为世界带来美好的光芒与芬芳。

当我们第一次睁开好奇的眼,柔软的薄翼还未完全舒展,同伴们勾起我们纤细的臂弯,使我们脱离花瓣中的纯洁襁褓。世上皆是未知与未解,而我们又在为此穷尽一切——在漫长的十年里忙忙碌碌,能做的事数不尽数。

在幼时,我们是编织者,在经纬之间穿梭——去掠夺那些丑陋的圆蛛,掰断螳螂的大镰,以蛛丝为线,用大镰作剪,为宁芙设计柔软的新裳,为精灵送去坚韧的弓弦。我们是森林的守护者,是被依赖的勤劳者——然而,我们的身躯终究还会长大,终有一天不能再于丝线中穿行,不再具备创造的余力,所以我们另寻他处,去往了浅水之外的地界。

在壮年,我们是猎取者,在叶隙之间战斗——驱逐那些藏在地下的啮类,消灭那些躲在暗处的蜥蜴蛇蝎,拔光鹰隼与鸮鸟的羽毛,让可憎之灵成为森林的养料,赶去幼小者身上的蚊蚋,为勇敢者指明狩猎的方向。我们是森林的守夜者,是被期待的勇敢者——然而,我们的身躯终究不再强壮,终有一天不能再于危险中搏斗,不再具备冒险的胆量,所以我们退到后方,去寻找那些值得探索的角落。

在中年,我们是采集者,在树冠之中积累——去采摘鲜嫩的浆果,去收集甜美的花蜜,去高空看世界的轮廓,去追寻符号深处的秘密,为深空树提供精神的养分,为年轻者分享我们的收获。我们是森林的守望者,是被企望的智慧者——然而,我们的身躯终究迈向衰老,终有一天不能再于岁月中得到收获,不再能取得任何进步……所以……

我。

落日的余晖预示着深空之树的召唤,晚风奏响了归乡的旋律,我是繁星中的一支,在光的河流中缓慢流淌,而在这飘摇而劳碌的第十年,我暂缓了飞行的速度,在这明灭而恒远的星河之中犹豫不前,借此,我第一次回首眺望——便看到了那绝美的绛色夕阳,与入夜前的靛色穹廊。

我的同伴,那些青年与壮年们扇动着轻盈而有力的翅膀,如一道道流光在我的身旁划过。在刹那,一种错觉闪过我的心头——我正在逆流而上,飞向那颗正在逝去的夕阳。

终于,我回归了家园,回到那紫色的匙叶之中,那是一片硕大的叶子,温暖的叶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归处。

在许多年以前,在我还是编织者的时候,我就选择了它,选择了这片伴我一生的匙叶。我将金色的蛛线将它轻轻缠绕,将它编织成舒适的床——令人安心的床。每当晚风奏响归家之曲,我都将心满意足地钻入这张温馨的小床——它像儿时的花瓣襁褓,随着风儿不停摇晃。

我收起翅膀,静静地沉入梦乡。我困倦,我疲惫,我奉献一切——将思绪倾注于知识之海,将花蜜浇灌精神之田,而唯有这片叶子,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财富。

朝阳摩擦着大地,让空气发出巨大的震鸣,而我如今才发觉,那其实并非任何旋律,只是一种可怕的隆隆之响。

我苏醒,然而我依旧疲惫,不复往日的活力,我的身心正在变得黯淡,即便是在阳光之中也显得灰败……也许是时候了。

在一个夜里,在飘摇中难以入睡,巨树还如昨日一般欣欣向荣,而我却隐约看见它在黑暗中向我投来厌恶的目光。

我很难过,但……是时候了。

夜,静悄悄的——我飞向半空,用虚弱的双手握紧叶柄,用尽力气将它从这片枝头上剥离。曾几何时,我也像这样分离螳螂的螯,扯下隼的羽毛,收获带刺的坚果——而它们都是我、以及我们的战利品。

我,想要倾诉,想要哭泣,然而命运并未赐予我表达与恨的能力。

我是深空巨树的供养者,是宁芙们的抛弃之物,是奥提格亚不值一提的试验品。

紫色的匙叶缠绕着褪色的金线,它是我唯一被允许带走的东西。我艰难地将它驮上肩膀,在几位被惊动的伙伴们的观察中坠向下方。

它们还如此年轻,仍有漫长的时光。我羡慕它们,也可怜它们——它们就是曾经的我们。

在很多年以前,我也曾见过那些于深夜独自离开的伙伴,我那时不理解它们的感受,而转眼间我却也成了它们。

我竭力扇动着翅翼,在落水之前稳住了身形,我飞向浅水的边缘,一条河的下游——那熟悉的潺潺流水在夜中变得陌生,我竟从未见过它在黑暗中的形状!

我陷入了自怜的悲伤之中,可怜自己未能理解这世界的一分一毫,而时间早已所剩无几,只容得我将那唯一拥有的小床放入河中。

终于,我和它一起飘向下游,仿佛一切都得到了解放,我睁大了疲惫的眼,用心感受着黑夜中沿路的一切,那些不同以往的风景,又在此时拨动了我垂死的心弦——就仿佛回到了幼时的光景,在伙伴们的帮扶下探索着崭新的世界……

我多么爱这个世界。

*

由于新宁芙的诞生,伊芙不得不在帕尔纳丝多停留几天。

新生宁芙的心智或许并不健全,她总是粘着伊芙,不愿与她分开——如果她走得快一些,这姑娘就会紧紧攥住她的衣角,就好像那些总扒在她身上的妖精一样。

伊芙将她带回了部落,而帕妮送得那套衣装也派上了用场——那天晚上,在艾琳德和止馨的协助下,伊芙手忙脚乱地为她换上了新衣。

那套衣裙穿在她身上似乎还有点松搭搭的。

“做母亲的,第一次总会手忙脚乱。”止馨说。

“如果说,我算是她的母亲。”伊芙问她:“那哈维因也算是我的母亲了?”

在此之前,她从止馨那里得知了自己的来历:和这位新生者相比,其过程似乎大差不差,都是起源于一种强烈的情绪——思念。

“那下次再见到他,你可以试着叫他一声‘妈妈’。”止馨仍自顾自地说着风凉话。

“难道说……无垠山脉也有树吗?”伊芙指的是深空之树。

“那里有树并不奇怪,更可能的是……伊芙特罗娜故意将宝石藏在那棵树附近,等这位哈维因去发掘它——这女人可真会算计人。”

新生的宁芙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话,即便是用布道者铜币又或是精灵的驯化器,效果也不理想。

由于她的样貌与伊芙过于相似,而身形又更为娇小一些,在尚未起名之前,人们都管她叫“小小伊芙”——这其中自然也有着对伊芙的调侃。

宁芙们将取名的任务交给了伊芙,而伊芙为此也实在是绞尽了脑汁。

新生者的一切仿佛都是纯洁而空白的,而她那与生俱来的善意却也令人动容。在返回部落的那天晚上,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伊芙身后,满眼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有时,她会从地上又或树上捡起一些东西——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将那些令她满意的物件交给伊芙,可能是果子和叶子,也可能是蚂蚱和小蟾蜍,而当她朝着丛林中的一张蜘蛛网跑去时,伊芙终于忍不了了——她架着新生者的一条胳膊,让她无法再继续乱跑。

新生者十分依赖伊芙,也可能是依恋她身上的气味,每天晚上,她与艾琳德都要一左一右地挤在伊芙的身旁——艾琳德这家伙也的确很会添乱。尽管帕尔纳丝的夜晚还算凉爽,可这种睡法仍是显得闷热。但好在身边的两人在睡觉时还算老实,在如此寂静的森林中且又没有蚊虫的袭扰,她们这几天睡得都十分香甜。

止馨猜测,新宁芙的原身或许是一只在许多年前消逝的妖精,所以她的性格才会如此特殊——对此,连见多识广的止馨都觉得稀奇。一般情况下,新生的宁芙都会保留着对于原有身份的认知,且这种认知十分清晰和完整——正如伊芙本人。

“我原本以为,你可能是在喀罗奇的孵化设施中诞生的,但见到你之后我才发现,是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止馨说,“孵化设施有它的局限性,它无法将他人的意识赋予新生者,也就是说,从那里出生的每一个个体,都必然是清清白白的新生儿。”

“看来伊芙特罗娜为了把我弄到这里来,花了不少心思。”

“的确如此,我现在倒也能理解她的想法。”止馨看着她的眼睛,“时间是一种错觉,是一种因与果的集合,如果我们非要找出一个事件的真正起因,那势必要追溯到宇宙诞生的源头。她将你从另一块因果板结的宇宙中拆分出来,放在这里,打乱了原本的时间与因果秩序……这样看来,也许真的会出现与以往不同的结果。至于你是谁,其实还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

说这些话时,新生者仍抱着伊芙的胳膊,几乎与她密不可分——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都在看着止馨,眼中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探究神色。

“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止馨摸了摸新生者的脸,就像在逗弄一只乖巧的宠物。

“我想叫她……爱丽儿。”她用的是精灵语的发音,因为这样听起来比较自然。

在伊芙的印象里,“爱丽儿”这个名字在许多故事中都出现过,但那时,她想起的就只是莎翁的《暴风雨》。爱丽儿——一只因为违抗了邪恶的命令而被女巫困在松树中的精灵。在剧的开端,这只精灵被普洛斯帕罗所救,而为了换取自由,她愿意在限期内听从对方的差遣,用自己强大的魔法达成他的心愿。

“好,蛮顺口的……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止馨问她。

“纯真善良,崇尚自由,还有……不与邪恶为伍。”

“那就这样定了,就叫她……爱丽儿。”

于是,新生者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爱丽儿似乎真的把伊芙当成妈妈来看待了,无论伊芙去哪,她就跟去哪里。对于这位新生者,伊芙从始至终都是耐心满满——教她如何使用勺子进食,又或是说一句简短的问候语……而每当对方有所进步时,伊芙心中也会很有成就感。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模样酷肖的宁芙,她这也算是初次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乐趣了。

然而她心中荡漾,表面上却依旧假装严肃,仿佛对此十分漠然——但,她对爱丽儿的积极态度却又是瞒不住的。

“你该管她叫妈。”丝翠琪引导着爱丽儿。

于是爱丽儿真这样叫了。她刚学会说话,声音绵绵的,这让伊芙突然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

“行了,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伊芙赶走了丝翠琪。

在面对这位新生者时,她的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这种冲动并非来自于欲望,而是想要呵护——就好像永远不想和她分开。

对此,她的心情十分复杂,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这就是一种母爱的表现。”止馨一语道破。

伊芙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立即反驳——她似乎又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更深层的迷茫之中。

爱丽儿自她的情绪中诞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使得伊芙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有了血脉相连的感觉。虽说如此,但——她和爱丽儿现在又算是什么关系呢?若要以人类那狭隘的认知来看,显然很难进行定义。魔女们倾向于将伊芙视**丽儿的创造者,继而将这两人的关系归纳在母女的范畴之内,但伊芙自己清楚,帕尔纳丝的宁芙们倒未必真的把爱丽儿当做是她的所有物——她们称新生者为“最小的姐妹”,而之所以让爱丽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那其实也是因为她们尊重这位“新姐妹”的选择。

同样的,伊芙也在那时选择了爱丽儿。她的确很喜欢这个同自己长得很像的孩子——就姑且称她是孩子吧——有时,人很难分辨出,自己所做的决定究竟是基于个人意志,还是源于激素水平方面的控制……又或者说,从结果上看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那时她并未有过犹豫——心灵与躯体一致要求她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她其实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然而,话虽如此,但她们此时却又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爱丽儿是个特例,她的心智并未得到发展。从这几天的观察来看,止馨认为,若想让爱丽儿得到真正的成长,显然她更需要宁芙们的教导,而非伊芙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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