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最开始,在他与德意志初遇的那个早晨,那时,他用暗戳戳的语言把她打击到哭泣,但那也是夹杂着不忿与郁气的哭泣,都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
无奈,他站起来,走几步,走到她身边,隔着监狱,掌心覆盖着膝盖,半蹲下来,关切的望着她。
德意志还在哭,她再没有往日那般充沛的活力,或者说,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似乎从来都不是最真实的德意志。
苏立恒能看见,亦能清晰的感知到,在她的眼神里藏匿着那样多复杂的情绪。
卑微,胆怯,躲避……
在骄傲的保护色破碎之后,负面情绪茫茫多的溢了出来,布满了她哭皱的小脸上。
他叹口气,柔声安慰道:“这么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这话一说,德意志鼻头更酸了,她放声大哭,边伸出拳,穿过铁栏杆,一下又一下锤在他的胸口上: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啊……你干嘛老欺负我啊!你干嘛要给我出头啊!你干嘛要对我又坏又好的啊!你混蛋!你这个大混蛋!”
德意志诞生了好些年,但直到此时也还是一个人活着,没人为她出头,没人为她开导,没人为她撑腰,这些年便如同野草一样坚强的给自己做避风港,辛苦又滚烫。
时间白马过隙的过,压力水涨船高的多,终一日挡不过,借着他说教自己的由头,在安静的看守所里,德意志酣畅淋漓的大哭一场。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躲避,任凭德意志捶自己的胸膛。
这些年的辛累随着泪水一道排出,待到她的力道跟着哭声一并减弱之时,苏立恒这才抬起手,递给她一张纸巾:
“好啦好啦——你瞧你这只小鸭子,动不动就哭,擦擦吧。”
“谁叫你老欺负我的——”
她擤鼻涕,用纸巾抹眼泪,倔强的反驳道:“都赖你,你真是又混蛋,又讨人厌!”
“好吧,那确实是我的不对,所以在此,我向您郑重的道一个歉,很抱歉,德意志女士,很抱歉为您灰暗的日子里带来了又一丝的阴霾——”
“不接受!”
她抬起头来,边说边笑,泪珠汇聚在下巴尖儿,眼眶通红,鼻翼微张,看起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爱。
“这也好办,等改明儿,我给您捎上一皮鞭,您拿着它,把我当成十八世纪种植园里的黑奴打,皮鞭带刺带盐水带碘伏,这样能边打边消毒,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直到把您打顺气儿了,直至还清我对您造成的业障为止,女施主,这样可好?”
德意志的肩膀抖动着,她抿着嘴憋笑,可一抬头,又瞧见他的那张脸,不知怎得,一口气儿没闷住,嘴唇微张,“扑哧”一下漏了声。
她捂着嘴笑,这叫做破涕为笑。
苏立恒跟着她笑,他收回胳膊,一手插兜儿。
不多时劲儿缓过来,德意志的心情顿感舒畅了许多,可这会儿,偷偷抬眼瞧他,又感觉不好意思了。
她低下头,鞋尖碾地,嘟囔着:“欸,姓苏的。”
“嗯?”
“出去以后,你别乱说啊,这里头的事儿……”
他整整衣服的褶皱,难得没有笑话她:
“通常情况下,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但我会是一个好的守密者。”
“谢谢你啊——”
“举手之劳。”
……
“喂。”
“又怎么了?”
“你不嫌我烦吧。”
“偶尔。”
“什么叫偶尔啊!”
“偶尔,当我被比作无耻的混蛋软蛋癞蛤蟆时。”
德意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白了苏立恒一眼,接着往他的左肩又来了一拳。
“你还说我丑小鸭了呢!”
“所以,就像之前说过的,咱们扯平了。”
“嗯……”
她有些害羞,微晃着身,不自觉伸出食指,搅起了自己的金色长发。
苏立恒直起身子,长吁一口气:
“好啦,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得向您告别了,你可能在这儿还要呆一阵子,这期间尽量还是按宪兵队的指示来,以及,无论来任何人,都要缄默不语,尽量少说话。”
“哦……等等,你先,先别走。”
“还有什么事?”
“那什么……我,你说吧,那个,我……我就是说……”
她支支吾吾的,想说些什么东西,可词不组句,到底还是没听明白德意志想表达什么。
苏立恒没有插嘴或是打趣儿,他很耐心的等着她。
她攥着铁栏杆,终于是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可说话的声音依旧细若蚊呐:“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真的蛮糟糕的——”
苏立恒改用右脚掌撑着自己全身的重量,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我怎么说呢,你要我怎样说呢。”
思考良久,他便认真的回复道:
“我对你的看法依旧没有变,就像我之前说得那样,你是一个敏感、骄傲、欠缺那么一点自信的舰娘。”
“你藏不住心情,遇事冲动,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免也有些幼稚,陌生人三言两句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偏偏自尊心太重,还倔,不听人劝,一意孤行,直至把小问题酿成大错误。”
苏立恒每说一个词语,德意志的头便又低下几分,评价刻骨铭心,心揪着非常难受,无话可说,也没法子反驳,便只能默默受着,刚刚转晴的心情此刻又乌云密布。
他看着她可怜兮兮的难过表情,无奈的笑了:“但贵在一片赤诚。”
她猛地抬起了头,不由得睁大眼睛,只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即便是我,也不是一直有趣儿,我偶尔也不想说话,即便是CV-16,也不似你想象的这般坚强,她亦有内心空洞的时候。”
说着,他抬起手,忽地弹了自己一个脑瓜崩。
“你是一个叫人讨厌不起来的舰娘,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变成CV-16,你需要做的只是拓宽自己的人生阅历与眼界,通过接触人与事物锻炼自己为人处世的能力,我,以及你的朋友都很清楚,小德,你本性善良。”
“除此以外,你无需改变。”
“咚!咚!咚!”
德意志捂着自己被敲的额头,她的耳尖一瞬间熟透。
她望着他,再无言语,一时间如那痴傻。
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被人理解了,就是那种,那种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蜷缩在看不见光的角落,而他提着灯来找到你,然后对你说: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就是这样奇妙的感觉。
心脏泵出鲜血,鲜血流经四肢百脉,身上顿时燥热起来,她感到极致的脸红,极致的害羞。
她慌里慌张的收回自己那过分赤裸直白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偷着看他。
看他的衣服,看他的鞋子,看他投过来的每一次目光……
她突然在意起很多平日里她没有在意的细节,她心里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这渴望让她开始患得患失、口干舌燥,却又因为礼教和矜持进而转化成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
苏立恒转过身,系开塑料袋,撕了一根冰棍的包装,并叼在嘴中:
“喏,小德,要吃根冰棍吗?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这可不是学校小卖部里的廉价货!”
德意志低着头,面红耳赤的,她声音轻的根本听不见:“你是不知道自己胃不好吗……”
“你说什么?”
他没听见德意志在说什么,便咬着冰棍,慢条斯理的走过来:“你要……”
然而此刻,德意志却突然从沉默中爆发了。
她猛地一抬头,手拽着他的衣领子向下一拉,脸红的发烫,音儿也颤巍巍的。
她用力的,如将要溺死之人一般拼命的摇晃着苏立恒,德意志几近咆哮着说:
“别再给我乱吃东西啦!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