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灯的金属灯罩不断碰撞着墙壁，挂钩摩擦着挂柱发出令人不悦的咯吱声响。船舱入口在二人进入后便即关闭，好像他们自己闯进了一只巨兽的口腹一般。
“……”
他知道自己并未和威尔·里尔斯共享全部的人生和记忆，而只是在他残留意念，意志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影响下承接了他的身体与身份，作为第二个“他”而活。
虽然不愿意相信特蕾西娅的“主”或是神明真切存在，但如此令人感到厌恶和不自由的状况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直觉告诉他，在实现威尔·里尔斯的最后愿望之前，他无法取回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试着检索自己于断断续续的梦境中所看到的记忆，但却无论在何处也找不到那位被黄金光辉所笼罩的少女形象。
这是巨树营造出的幻象吗？还是说，这是属于现在的“威尔”所无法回忆起的，真正的过去呢？
无论如何，眼前所示的场景都是他未曾见到过的。如果想要知晓答案，那唯有不断前行。
船舱的走廊好似无穷无尽，一路上经过的舱门都紧闭着。莱拉和威尔试图打开其中的一些，但都无济于事。二人硬着头皮继续前进，终于在某一扇舱门处迎来了变化。
“别开玩笑了！”
从前方的舱室处传出争吵，从门的缝隙中透露着微弱的灯光。
莱拉轻轻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进入舱室。
“请您先冷静下来，好吗？”
“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如果，如果我不做的话，谁来保护优娜——”
“不只您的手，您的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
一个男人正在朝着面前的圣女大吼。如她所言，男人持匕首的手正在不断地颤抖。威尔再没有见过比他此刻的脸更加悲哀的样貌了——威尔·里尔斯，正拿着一把凶器涕泪横流，近乎崩溃般地指向自己的圣女，特蕾西娅。
“他们看不到我们呢。”
莱拉径直走到对峙的二人中间，在他们的眼前挥了挥手。
“......这是怎么回事？”
威尔并非是在向莱拉询问，而是发自内心地对眼前的状况感到迷惘。
“我可以被您杀死。但在那之前，我必须让您冷静地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对于一个面临生命危险的人而言，特蕾西娅的表情平静得异乎寻常。看着眼前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她的眉眼间仅仅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在您杀死我的那一刻，藏在舱室外的那些人就会冲进来将您制服。然后您将会作为杀害圣女的罪人而受到教廷的审判。”
“那、那种觉悟我早就已经有了！”
“那您的妹妹呢？她有做好哥哥成为世人唾弃的罪人的觉悟吗？威胁您，指使您的人不会在乎她的感受，审判庭和肃正骑士团也不会。作为犯下大罪之人的亲族，她在教国是没有任何未来的。”
“你，你在威胁我？你也威胁我？到头来你和那些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在拿我最重要的人威胁我！如果你不死，他们就要杀了优娜！而杀掉你，优娜的未来也要被剥夺！”
威尔·里尔斯用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威尔沉默地走上前去，看到男人的眼瞳中已经写满了绝望的漆黑和癫狂：
“是因为我想要抓住一个机会吗？是因为我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吗？是因为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没有将人生奉献给神的我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那孩子也要惩罚，将她一并拉入地狱？”
“......”
“那么你来告诉我，圣女大人，我还剩下什么选择？平庸而又无能的我，除了作为他们的棋子和道具以外，还有什么选择？”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像你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真的怜悯我们？你是受神所眷顾的圣人吧？如果没法让我见识奇迹的话，那至少自己去死让我无辜的妹妹得到救赎吧！”
“够了。”
威尔一拳打向男人的脸，但拳头却从他的脸上穿了过去。
“主是怜悯世人的吧？那作为主的使者，请向我展示您的慈悲去死吧！不对，不必是您，是谁都好，只要能饶恕我的话——”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威尔暴怒着又一拳打向那个已经跪在地上痛哭哀嚎着祈求宽恕的男人，但对于只是幻影的他而言，任何攻击都无法触及。
“威尔，冷静。”
沉默至今的莱拉看不下去，于是劝阻道。
“我要怎么冷静？知道了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以后，你也能觉得冷静吗！”
他不放弃地朝着男人瘫在地上的身体踩下一脚，但却因为船只的摇晃而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可恶......为什么会是这种人的身体？为什么会是这种懦弱、卑怯的家伙的身体？”
威尔趴在舱室的甲板上，用力地锤击地面。
“威尔，别再继续了。你的手在流血。”
莱拉强硬地走上前来拉住他。
“别叫我那个名字！我不是他，我不是这个人，我不是威尔·里尔斯！为了保护特蕾西娅而竭尽全力的我，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个趴在地上祈求不知在哪里的神明对他进行宽恕的懦夫？”
“这可能只是巨树用来迷惑我们的幻象。我和你正在经受它的试炼吧？虽然和你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清楚你是个善良的人。”
“不，你不明白，莱拉大人，圣女大人。这不是什么幻象，而我也没有失心疯。我不是神父，甚至连教士也不是，更不是什么所谓善良的人，”
“我很丑恶，我曾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另一群无辜者向着无法战胜的敌人发起无谋的挑战，也为了仅仅保护自己和另外一个人而放火焚烧森林，利用非人之物屠戮生灵。”
“我和这个男人的所做所为是一样的。但是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在伤害了无辜的人之后，还跪在地上向着神明祈求告解和宽恕。”
“这个世界上有些错误是无法得到修正的，犯下罪孽的人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救赎。”
“站起来。你不愿让我所看到的东西，我现在已经全部都知晓了。”
“——”
莱拉的表情因惊愕而凝结。她看到威尔本来无法触碰到那个男人的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男子痛哭流涕着别过视线，但威尔强迫他与自己对上视线。
“你该祈祷的对象不是神明也不是她，而是这个懦弱到只能请求别人为你去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