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丽娜的手指微顿,她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布莱特为什么突然肯给她讲自己的故事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做声,耐心地将绷带打了个结,然后静静地等待布莱特讲下去。
“大概被关了五六年,记不清了,奴印还在这里。”布莱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后腰位置,卡特丽娜看向那个位置,已经褪色去颜色的印记在布莱特苍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那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鹰,卡特丽娜有印象,那是西海公司的标识,之前她的学生身上也有这个奴印。
印记是深红色的,虽然时间过去很久已经变淡了,但还是可以想象这是怎么烙在人的身上的。
比起肉体疼痛,更多的应该是精神上的**。
“后来,他们找到了买家,将我从迪克西特运向目的地的时候,我逃了。”布莱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好像他讲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用束缚自己的铁链勒死看守者的。
他们很自大,或许是觉得被关了那么久的奴隶应当是温顺的绵羊。
他那时身体很虚弱,因为身份的特殊,他拥有单独的囚笼。
他假装自己已经没了气息,欺骗看守者过来,然后用自己手上的链条勒住了看守者的脖颈。
没有力气,他借用囚笼的栏杆作为杠杆,尽量抬高了自己的位置,用全身的重力,勒死了看守自己的人。
他拿到了尸体身上的钥匙,然后从囚笼里跑了出去。
那些人觉得,一位从小在贵族长大的小孩,有什么本事呢?
他们说,看哪,娇生惯养的少爷也沦为奴隶了,像狗一样匍匐在他们脚下,任由他们欺凌、侮辱、打骂。
但布莱特不是什么少爷。
他是在贫民窟长大的,他什么都干过,为了活着,为了让自己和母亲活得像个人。
再后来,那个男人来了。
再后来,他成为了迪克西特的贵族少爷。
再后来,母亲死了。
再后来,他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贱民、小偷、奴隶。
无所谓,布莱特对自己说,这些都无所谓,尊严不能当面包吃,他得活着。
那个贵族夫人扇他巴掌的时候,他面无表情;那个男人的大儿子朝他吐口水的时候,欺辱殴打他时,他面无表情;他被欺骗到暗巷,带上镣铐的时候,他面无表情。
而当他的母亲被一刀捅死,尸体被他们侮辱践踏的时候,他却无法保持那样的理智了。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会觉得无趣,可是人就是会带有这样的恶意。他们总是渴望撕开一些本就浅薄的假面,然后在灵魂深处寻找他哀嚎绝望的痕迹,这样他们会感到快意,这样他们的精神就会得以满足,这样他们肤浅的情感就会为此而获得慰藉。
总有人会喜欢看到流浪狗被打折双腿扔到水里扑腾,就像总有恶魔喜欢看到一无所有的人在泥泞里翻滚。
他们夺走了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将一无所有,所以他也不怕失去。
卡特丽娜关上了药瓶的盖子,她沉默地看着透明的玻璃瓶里浮动的红色药粉。
布莱特的伤势不重,阿诺德那一拳连他的骨头都没打碎,他检查过后,甚至不想为此浪费自己的治愈魔法,所以卡特丽娜去问旅店老板要了一些药酒。
“真是,好倒霉啊。”卡特丽娜浅笑了一下,她回应着布莱特那三句简单的故事。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因为她从布莱特脸上没有看出恨意,也没有看出悲伤。
他丝毫不觉得绝望。
她没法安慰他,他不需要安慰。
“是啊,很倒霉。”布莱特抬头,黑色瞳孔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们之后去迪克西特的时候,把西海公司炸了吧。”卡特丽娜靠近了布莱特,她在检查他绷带的情况。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布莱特没有再说话了,他的呼吸声放重,他摇了摇头,像是在甩掉什么东西一样。
“这不是任务的一环。”
半晌,他开了口,语气却非常轻松。
他被教皇收养之后,也没有和教皇细讲过自己的过去。
教皇是他的恩人,布莱特想着,起码向他报恩到他觉得可以的程度,如果他想让自己一辈子当教会的鹰犬,那也无所谓。
但维克多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儿子了。
还有纽伦斯,还有雷亚。
他不想交朋友,因为过分的交往会将他们拉进一个倒霉蛋的人生,那样并不好。
他活该自己在苦难里浮沉,但他心甘情愿。
他们人很好,他们不该和自己这样的人混为一谈。
“你把自己又扔进了另一个悲剧的开端。”卡特丽娜有些好笑,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却没有再说什么。
“可能我这辈子就活该这么倒霉吧。”他向后靠了靠,然后捡起丢在床上的上衣。
“等会,还没弄完……”卡特丽娜晃着手,然后手指又在他胸口的位置往下压了压。
听到布莱特因为疼痛发出的闷哼声,卡特丽娜才没好气地说了下去:“你自己用治愈魔法再恢复一下,到时候留下内伤了。”
她闭上了嘴,看着布莱特纠结的反应。
“痛的话就喊出来,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她思考了片刻,和布莱特说。
“一直憋着,会把人憋坏的。”
这是亚瑟夫教她的。
“那你呢?”布莱特却反问她。
“你不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和我说吗?”
卡特丽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知道布莱特的意思,即使是拿回了十八岁以前的记忆,卡特丽娜也有许多保留没有向他交代。
布莱特一直都清楚,他心里有数,他也尊重卡特丽娜的隐瞒,尽管她是他的囚犯。
“你在套我话?”她笑着,咬牙切齿地又在布莱特绷带的位置上用力压了压。
听到布莱特再次发出喘息声,她才松开手,然后擦掉了手上的红色药粉。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呀,牧师。”她放轻了声音,站起身来,从桌上抓了一条毛巾,甩在布莱特身上。
“刚刚你动静太大了,好多药粉撒出来了,你自己擦擦吧。”她看着溅到绷带外面的药粉,冷哼一声,转身没有再搭理布莱特。
卡特丽娜背过身去的时候,眼神变得疲惫起来,她合上眼,将悲伤埋在心中。
但她嘴角却微微勾起,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