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追溯到遥远的国小时代,我记得那是一堂开设在多媒体教室的写作公开课。彼时,后藤二里作为学生代表之一,即将在众人面前朗读自己的作文。
等到受邀而来的嘉宾,校方领导依次进行完冗长的发言后,本次活动便正式开始了。后藤二里捧着稿纸,缓缓走上讲台。平时活泼开朗的她此刻显得有些胆怯。飘忽的眼神,僵硬的表情,以及下意识咬嘴唇的动作……当时,这些细节都被坐在第一排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五年级C组,后藤藤……藤二里。”
因为紧张的缘故,她的舌头有些打结。讲台下方传来了不含恶意的笑声,后藤二里的脸颊瞬间染上了霞光般的红晕。
“作文的名字是《我的姐姐》,请多多指教!”
随后,她开始正式朗读自己的作文。
——我的姐姐叫做后藤一里,她是一名摇滚明星。
作文的第一句话,后藤二里如此写道。
奇怪的是,在念出“后藤一里”这个名字之后,她身上的紧张感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试试的气氛。如同是在向世人宣布伟大的理想,又像是在夸耀自己珍贵的宝物。总而言之,后藤二里开始用自豪,底气十足的声音继续朗读道:
“小的时候,我觉得一里姐姐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自我从记事起,姐姐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见过她给爸爸妈妈以外的人打过电话,也没有带任何朋友来过家里玩。”
“难道姐姐没有朋友吗?我感到好奇和不可思议,便去问她:“姐姐姐姐,难道你在学校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吗?不会吧?”。当我这么问的时候,姐姐忽然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然后一边嘟囔着“果然,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去死比较好。”,一边把自己锁回了房间。
姐姐要死了!我被吓哭了,急忙给上班的爸爸打去了电话。有惊无险的是,姐姐并没有死,我们在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了她。”
“——如果姐姐没有朋友的话,我会把我的朋友介绍给姐姐的,所以请不要去死呀!”
“当时,我一边哭着,一边拉着姐姐的袖子这么哀求道。不知为何,姐姐的眼神却变得更加黯淡,更加绝望起来。”
她讲到这里,台下开始哄堂大笑。看来,后藤二里的作文把大家都逗乐了。
“没有体力,成绩也很差劲。郊游的时候因为没有朋友所以只能和老师交换便当;在超市里被人搭话的话会吓得立刻躲到我的背后。就算到了假期,姐姐也不愿出门,只是把自己关在阴暗的壁橱里上网和弹吉他。转眼间,她就用这种方式渡过了自己中学三年的时光。”
“然而就在姐姐升入高中之后,她却突然宣布自己作为吉他手正式加入了一支乐队。”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当时这么想着。因为参加乐队的话,岂不是要在成千上万的粉丝的视线中进行表演吗?一里姐姐可以做到这点吗?不可能!姐姐的话,走上舞台的一瞬间就会被观众的视线融化,变成一滩名为后藤一里的液体了吧……老实说,当时我担心的不得了。”
此时,台下的笑声愈加大了。
“……但是,幸好我错了。”
后藤一里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即便乐队因为新手居多而训练的十分辛苦,即便因为卖不出票而不得不自己打工补上差价,但姐姐还是克服了许多了困难,努力以吉他手的身份和乐队一同生存了下去。直到今天为止,姐姐依旧是独来独往的第一个人。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唱喜欢的旋律,写符合心境的歌词,这就是姐姐和大家,和这个世界进行着交流的方式。即便传达不出去,即便不被人理解也无所谓,正是这份孤独成就了姐姐的摇滚。我觉得这样的她很酷,真的很帅气,我很憧憬她在舞台上演奏吉他的样子,然后总有一天——”
说道这里,后藤二里缓缓吸了一口气,读出了作文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要像姐姐一样,站在那耀眼的舞台之上!”
在全校师生面前作出这般宣言过后,她便开始正式付诸于行动。每天中午,我每天都会在校舍顶楼上解决午饭,而在那个时候,后藤二里总会在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地方锻炼声乐技巧。
下雨了便站在屋檐下,晴天的话就去到空地上。后藤二里三年如一日的在这里锻炼着自己的歌唱能力。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歌声清脆而动人,更重要的是富有一种“喷薄欲出”的激情。到了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真正的才能。比起卖弄技巧,能够用嗓音感染观众情绪的主唱,才是live中真正熠熠生辉的太阳。
有干劲又有天赋,真是不得了的人,以后说不定真的会红。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在背后注视着她努力姿态之时,我时常冒出类似的想法。
然而在进入高中之后,一切都变了。不过变得不是我,我依旧是那种形影单只,一个人默默解决午饭的班级幽灵人,但是校舍的楼顶却再也没有了后藤二里的身影。
她放弃了?不会吧!这么容易就放弃的话,那她过去三年是怎么坚持下去的?我很好奇,也忍不住在心里作出了诸多的假设。不过,直到很多天之后我还是没有亲自去询问原因。我有些羞于开口,因为我和后藤二里虽然拥有从小学同班至今的缘分,不过私交可以说是没有,甚至私底下根本没有说过话也说不定……我忘了,记不得了。
再说,她要放弃唱歌是她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原因了又能怎么样?后藤二里不再在校舍楼顶唱歌,这只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我既不会为此感到寂寞,也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损失。因此,我的这份好奇心归根结底没有任何意义,不去满足完全没有影响。嗯,就是这样。
像这样一边着发呆,一边回忆过去的人和事,宣布下课的铃声很快就被打响了。今天的学校生活也到此为止——本想这么说,我想起今天恰好轮到自己值日,便乖乖将书包放回到了抽屉当中。
老师宣布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开始离开教室,盈满霞光的空间当中,仅仅留下了两名值日人员。一个自然是我自己,另外一名则是方才我回忆过去的主人翁——后藤二里。
“……原来斋藤君不知道吗?早濑考进了T高,美里去了C高。哦对了,你还记得坂田君吗?”
打扫工作进入了收尾阶段,后藤二里开始朝我搭话。
顺带一提,她口中的这个斋藤君就是我本人,我的名字叫斋藤十郎。虽然叫做十郎,但是我并不是家里的第十个孩子。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那是因为我的父亲在决定我名字的时候刚好看了一部武士电影,里面的主角就叫十郎,他很喜欢这部电影,所以我就变成了斋藤十郎。所以说,如果他当时碰巧看得是《忠犬八公》的话,那我就是斋藤八公;如果看得是《泰坦尼克号》的话,那我应该会叫斋藤杰克。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喜欢乱来的人,所以我那个三流的中产阶级家庭最后也顺理成章的分崩离析……唉,一感慨起来话就变多了,抱歉,现在回归正题吧。
“你是说坂田启太?”
“对对对,就是那个启太。启太君也在这所高中哦,不过他在E组。”
“是吗?”
我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实际上是装的。过去的同学谁在什么高中在什么班级,老实说我一点儿想要知道的兴趣都没有。
“斋藤君莫非不知道?都是老同学,难得能在同一个高中里汇合,平时要互相照应一下嘛,真是的……”
后藤二里朝我投来一个埋怨的眼神。
“抱歉,可能因为楼层不同,没怎么留意。”
我们继续着收尾工作,顺带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内容多是初中同学的去向,谁和谁有过地下恋情之类的八卦话题。我对于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能单方面附和着二里的话。奇妙的是,明明两人平时并没有什么私交,但聊天的气氛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自然。我想,这大概是多年同班同学所磨合出来的默契感吧。
“……话说回来,斋藤君怎么没有继续踢球?我记得你很擅长这个的吧?”
没一会儿,二里抛来了有关足球的话题。如果是认识我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问上一遍这个事情。一开始,我多以沉默来回应,如果糊弄不过去就支支吾吾,答非所问。现如今,因为被问了太多次,我已经能用圆滑的谎言熟练的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
“啊,说来也真倒霉。”
我做作的叹了口气,假装惆怅的感慨道:
“升入高中前的暑假,我在训练的时候脚裸不小心受了伤,现在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踢球了。”
以往这么一说,对方无非是感叹一声可惜,说几句安慰的场面话就结束了。然而这次,我的话音刚落,就忽然就听到“咣当”一声,放眼望去,斋藤二里手上的黑板擦已经摔落到了地上。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她哭了,似乎是在同情我的遭遇……唉,真是天使一般善良的人。只可惜,我的腿根本没有任何毛病,真正出问题的是我的性格和灵魂。
“怎、怎么会,我都不知道这种事情。因为受伤所以没办法继续踢球什么的,那不是和我一样了吗?太残忍了……”
“和你一样?”
我怔怔道,目光也不由自主的滑到了她的脖颈处。
刚刚也提过,对于后藤二里不再歌唱的原因,我曾私自做出过各种各样的假设。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便是……想到这里,我终于注意到,后藤二里穿在校服里的衬衣领子高的有些不自然,款式有点像是西服的打底衬衫,盖住了大部分的脖子。
“你那个领子,莫非……”
老实说,我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痛恨过自己的直觉。
“是的。”
迎着我复杂的目光,二里遗憾的摇了摇头,并且用手将衣领拉低了。
没有了遮掩,少女那白皙的脖颈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美丽而炫目。只不过,一旦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稍微靠近右边锁骨的位置,一道长约四厘米的疤痕破坏这份美感,这明显是外科手术的痕迹。
“也是在初三的暑假,因为生病了所以动了一次手术。”二里露出了落寞的笑容,继续道:
“……医生建议我最好放弃唱歌,否则会有失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