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快过去了，天已经没那么热了，知了的叫声也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默姐已经去世快一个月了，但当我出现在小希家门口时，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小希的母亲第一个注意到我，她走出门来，心疼地抱住我。
“小萤乖。默默不在了，你就是小希的姐姐了。姐姐啊，是不能在弟弟面前哭的。”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胡乱擦掉眼泪，用尽全力对着屋里大喊道。
“小希！我们出去玩吧！”
我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没有得到回应。
在征得小希母亲的同意后，我进了小希和默姐的卧室。一切都没有改变，默姐的被褥仍旧铺在床上，默姐的书和磁带仍旧摆在书架上，默姐的高中课本仍旧堆在书桌上……
只是，它们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儿，我再次落下泪来。但我很快就擦掉了眼泪，没有让小希看见。
小希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嘴里像是在念咒语一般“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我凑近后才发现，他盘起的双腿上正摆着一本厚厚的成语词典，那念咒般的声音正是在反复地背诵一堆我连听都没听过的成语。
“我们出去玩吧，小希。”
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对于我的邀请，小希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们……”
想了想，我上前一把抽走了他的成语词典。
“别背了！我们出去玩吧！”
小希抬起头看向我，我期待着他会向我发火，为我贸然拿走他东西的行为生气，然后和我大吵一架，如果可以的话，能大哭出来就更好了。
但是，他没有……
小希只是安静无比地看着我，那失去生命力的安静，让我感到害怕。
“小希……我们……”
我咽了咽口水，低下头，不敢正视小希的目光。
“我们去捉知了吧！”
“知了？”
小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他始终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它们，还在叫吗？”
我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小希口中的“它们”应该指的就是知了。
“有啊！虽然不是那么响了，但它们还在叫！”
知了还在叫，夏天还没有过去。
“这样啊……”
小希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麻木地点了点头，将被我抽走的成语词典拿了回去。
“我听不见……”
“什么？”
“那些知了的叫声……我听不见了……”
他就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接着，就开始继续开始背起了成语。
我反复琢磨着小希刚才所说的话，只感到无法形容的寒意正一点点笼罩住我。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再次劈手夺下小希手里的成语词典。
“干吗要一直这样背成语啊！”
“因为姐姐……”
“……”
小希抬起头，但他的视线并没有望向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落在我身后的椅子上。那把椅子上明明空着，一个人也没有，但小希的目光却分明在看着谁。
“因为姐姐说……她喜欢看我背成语的样子。”
那一刻，我只感觉笼罩住我的寒意又加深了许多。
窗外，几声凄切的蝉鸣，宣告着这个夏天的终结。
……
“隆隆”的雷声中，我似又听见了十年前那个夏天最后的蝉鸣。
大雨将我的衣服淋透，黏糊糊地粘住肌肤，很不舒服。思维也因之粘结在了一起，我抬起手，掌心间似还残存着李沐阳的体温。这时候我才明确地意识到：不是幻觉，我真的将李沐阳推下河去了。
（图片来源：AI绘图）
“救、救命！”
因暴雨而上涨的河水将落李沐阳逐渐带向远处，她的呼救声也在雷雨声中显得如此的不清晰。
“小、小萤！救我！我、我不会游泳！”
李沐阳如果就这么淹死，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我身上。她喝了酒，失足溺亡，非常合理！而且这样的话，施老师的事情也就会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人追查！
那么，我就可以和小希一起参加高考。
一起考去大城市，一起离开这个镇子。
“小萤！救我！”
“！”
一声炸雷，我只觉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因为我听见了默姐的声音。
是默姐……在向我求救……
不对！
默姐已经死了！那是错觉！是错觉！是错觉！是错觉！是错觉！
用力地摇了摇头，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不要陷入虚无的脆弱中。
“小、小萤……”
“……”
当我脱下自己的鞋袜，纵身跳入水中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在犯傻了……
“尽情去犯傻吧！小萤！”
默姐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她并没有因为我所犯的错而责怪我，而是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
“不管你犯什么错，姐姐都会原谅你的呀！”
默姐抱着我，将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
“如果有一天，姐姐也犯错了，小萤也会原谅姐姐吗？”
“当然啦！不管默姐犯什么错！我也都会原谅默姐的！”
“谢谢你啊小萤！”
默姐亲昵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将额头与我的额头相贴。
“知道错了就勇敢冲上去改正，小萤的话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
激流中，我奋力抓住了李沐阳的手。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因此并没有挣扎，任由我拖拽着游了差不多有几十米，在力气快要用尽前，我终于带着李沐阳游到了可以上岸的石阶旁，吃力地将她拖上石台。
我试了下李沐阳的鼻息，虽然非常微弱，但所幸还没有消失。没有任何联系工具的我环顾了一眼荒无人烟的四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装模作样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做着不标准的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被我反复折腾了几分钟，李沐阳咳出几口脏水，我黏稠的思维也终于是“哗”的一声散开了。随之一起散开的，还有我已经彻底脱力的身子。
我顺势倒在李沐阳的身旁，我们俩就这么一起躺在岸边石阶最下方的石台上，时不时有翻滚起的浪花扑来，冰凉刺激着我的神经，提醒我不能昏睡过去。
只感觉身躯内的一切力量都被抽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灌满了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我这时才发现，雨停了。
破碎的云层后，月亮再一次透出忽明忽暗的光，径直落到我的身上，仿佛有寒意洞穿了我的灵魂，留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吞噬着一切思绪。
“你救了我呐……小萤……”
“……我说过了，别喊我小萤。”
“啊，没注意到，对不起小萤。”
“……”
李沐阳坐直身子，拧了拧自己的裙摆，小声打了个喷嚏。
“虽然是夏天，但浑身湿透的话，还真有点儿冷……”
她嘀咕着，将湿漉漉的头发握成一拳，一串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发梢落下。
“呃！这个水……有点儿脏啊……”
听到她发出委屈的声音，我内心竟不自然地泛起一种奇妙的愉快感。
“谢谢你哦，小萤。”
“……你是在嘲笑我吗……”
“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和她并肩而坐，目光望向远处的灯火。
小沿河的水波荡漾着，发出微微的声响。
“是我推你进水里的，把你从水里救出来有什么可值得感谢的？”
“不是因为这件事……”
她站起身来，傻乎乎地伸了个懒腰。
“谢谢你认真地写了那篇作文。”
“那篇作文？……”
疑惑如流星般划过心头，稍加思索，我便意识到了李沐阳的所指。
“你说你最想杀死的人，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
“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你没有隐藏自己。”
浪潮般涌来的羞耻感让我的脸颊火辣辣的，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当时竟写出这么一篇文章而感到深深的懊悔。
“我要回去了！”
“刘萤！”
就在我迅速起身，爬上台阶准备离去时，李沐阳喊住了我。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水边的李沐阳。路灯和月光的双重照射下，那本就白皙的肌肤几乎变得快要透明了，一种超现实的美感让我觉得她好像随时会融化在这片梦幻而不真切的夜色中。
“世界啊，真的很大很大。人生呢，也真的很长很长。”
李沐阳背对着我，让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你呀，不要让别人将你所束缚。同样的……”
她停顿住话语，踏上台阶，从我身边经过。
在其踏上最高的一级台阶时，夜风将那如叹息般的话语吹拂到我的耳边。
“你呀，也不要去束缚别人……”
说罢，她侧过身朝我挥挥手。
“那！明天见咯！别迟到哟！”
河面上吹来微冷的风。
我也不禁打了个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