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希忒用小刀将苹果分成了四瓣,分给了众人。

“这真的能吃吗?”伊芙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苹果——这瓣苹果有着橙黄色的果肉,平整的切面处看不到果核。

“我先试试看。”作为弗希忒的学生,帕妮先做出了表率。

伊芙也试着尝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她说:“从口感上说的确与苹果很接近,但这味道……我怎么觉得更像葡萄?”

帕妮点点头,“准确说,是夜空藤的果实。”

夜空藤的果实是一种葡萄,其果实硕大,在城市各处几乎都能看到,得益于帕尔纳丝独特的纵深,在食用方法上,同样的果实在不同高度有着不尽相同的处理方式——最顶层光照足,产量大,甜度适中,适合直接采摘食用、做果酱或榨汁;中上层温度低,生长周期更长,更具果香,可用于酿酒及烘焙;底层贴近地面,环境温暖而潮热,果实易受真菌感染,这种腐败而干瘪的果实富含更多的糖分,可用于酿造一种特殊的、具有蜂蜜与果干风味的珍贵甜酒。

“的确如此,我就是想创造出一个葡萄味的苹果。”弗希忒说,“为什么汀奥内克与凶白同属于亚龙科?这颗苹果就很能说明问题——像这样的随意拼凑,在曾经的擎空界几乎成了常态,奥提格亚有着磅礴的知识,而祂也的确善于运用,也许早在创造出实体之前,那些奇异的生物就已被祂在脑海中穷举了一遍——于是,生物分类学就成了一个笑话。利用预言来创世,是不是和某类神话有些雷同之处?但我想说的是,奥提格亚的确有成为创世神的潜质——假以时日,若祂真将六面世界挪进了现实,让那些生物不停繁衍、进化……混沌之中必然会涌现出新的秩序。”

这位老师的话或许是有些启发性的,但此时却并未引得三位访客的欣赏——因为,姑娘们正处于深深的迷茫之中。

“也许我应该先解释一下奥提格亚是谁?”弗希忒摊了摊手。

“龙族圣神,擎空界的创造者,我知道。”伊芙说,“问题不在这里——或许,您应该先给我们一个主题,让我们知道刚才的那些话究竟围绕着什么在讲?”

“好吧……”弗希忒笑了笑,“说了那么多,其实咱们一直都在谈考古……甚至连历史都算不上。所以呢,咱们干嘛要那么关心过去发生的事?——伊芙,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事情总在重复发生,所以通过考古可以预测未来?”她试着回答。

“不是预测,是打破。”弗希忒说,“人类自尘海而来,而在此之前发生过什么?奥提格亚创造了新世界,他的真正目的又如何——而在新世界被创造以前,末日从未造访过任何一片大陆与海洋……末日究竟因何而起?有谁在干预着这些事,而我们……我们是否是被困于一片时空之中,永世不能逃离?”

听了这位精灵的话,伊芙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咱们算什么?”伊芙问他,“一群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是迁徙的人。”弗希忒回答,“在岁月中迁徙,但行装有限,路上拾得了多少,相应地就要抛弃多少,于是,人们扔掉那些眼下用不上的东西,大步前迈,而到了后来,却又不得不为曾经遗失的旧物唉声叹气。我们要去向何方?求知的尽头是绝望,是寂静,但反过来说,我们却永远都不会面临这样的境地,因为知识是无涯的,不可证的事物永恒存在,而寿命又是有限的……即便我们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必然是绝望,但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下去——你应该庆幸,世界终有坍塌毁灭的一天,但毁灭总在绝望之前到来……求知之路必然有头无尾,我们所追求的事物——说到底,与这灭亡无关。”

对于弗希忒的这些话,伊芙只能试着去理解——那些活过了漫长岁月的人,说起话来是不是都这样?

“人类的命运,与一个人的一生何其相似,我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也不必理解,以死亡为前提的积累究竟有何意义。”弗希忒又道,“一个主题,一个目标,或许会是一个人前行的动力,但什么主题是好的?博爱、公正、奉献,又比如一对一的婚姻……所有我们能接受的正面价值,也只不过是被过度包装的友善,又或是单纯的虚伪,而所谓的自由,也同样是一种虚假的概念,对于一个盲从者而言,自由是别人灌输的一种品味,一种癖好,而非思想上的解放——也正因如此,他们追求的也并非自由,而只是从反对与发泄中获得的满足,自由从未存在。”

“就是说……一切都是虚无?”伊芙试探着说。

弗希忒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他说,“不,我相信世界是真实的,而即便不是,我也仍愿意相信那颗葡萄味的苹果是真实存在的,我以我的经验创造了它,而你们又成功验证了这种经验的普遍性——不管怎样,你们刚才的确是吃掉了它,尝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虽然不多,但必须承认这一点。”

对此,众人会心一笑。

“开个玩笑而已。事实上,世间并不存在实在或是虚无,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文字游戏,是一种发明与创造,只有人类才会烦恼这个。”最后,他用这段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弗希忒的工作很忙,因为他经手的项目很多,经验丰富,所以许多人都愿意委托他来帮忙,期望他能从更多角度给出一些不同方向上的指点又或是独到的见解。在谈论到旧纪元人类与庇护地时,他又意外地提到了伊芙特罗娜这个人。

“就像你说的,有些人做事总希望先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在做事时精力涣散。图书馆如今在做什么?事实上,不仅是帕尔纳丝,其他种族也同样在收集那些旧书,我们将它们上传至中谷之地的一处信息中心,它的主体是在中谷洲外围的那片冰海之中——伊芙特罗娜四处旅行,并独自完成了这些事,她将那些隐世的族群联系了起来,于是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即时交流,共同经营的数据空间。”

也就是说,在艾辛所在的那片中谷洲,有一个比帕尔纳丝图书馆更大的线上图书馆。

“得益于这里的位置,帕尔纳丝的数据贡献量一直居于首位,在千百年间,许多学者慕名到访,于是到了最后,这座图书馆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成了一处学术交流之地,旧纪元的各族学者在此齐聚一堂。”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伊芙问他。

“也许是在十个世纪以前?事实上我并未见过伊芙特罗娜本人,她来的时候我的老师还在世。”弗希忒说,“我听勒莉尔说,你是她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或许是吧。”

“好吧,我大概理解了。”弗希忒点点头,“在了解世界之前,的确应该先了解自己。早前,勒莉尔和丝翠琪去找纳薇兹了,谈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所以,纳薇兹就想让我来和你聊聊……但我现在认为没这个必要,因为你看起来并不蠢,甚至有点聪明……我指的是某些方面。希歌妮的直觉是对的,你的确需要找宁芙们谈谈——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众人这才明白,弗希忒为何今天会邀请她们来这里。

参观结束之后,在回宿舍的路上,伊芙刚好碰见了雨切,他那时正被六七个身材娇柔、样貌可爱的精灵围在广场中间。

事实上,在这座森林城市中,最受欢迎的访客并非伊芙,而是这位队伍里唯一的男人。这也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但不能否认的是,人与人的口味不尽相同,有人就是会喜欢这种宽阔一些的胸膛,尤其是一些小女人。

雨切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伊芙,于是,他高举起双手,几乎是靠着蛮力挤出了人群,走到了伊芙身边。

“那个……我不是有意过来打扰你的。”伊芙对他说。

“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雨切苦笑着说,“您可不能把我扔在这里。”

伊芙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她说:“那好吧,咱们这就回去。”

在那群精灵诧异的视线下,雨切跟随她们离开了广场。

在路上,帕妮说道:“这群精灵就是这样,遇到和她们不一样外族人就会一窝蜂地涌上来,想试试不一样的滋味——即便你是雪莫人,她们也不会嫌弃。但如果这地方出现了一位英俊的同族雄性,那就会遭到所有人不遗余力地排挤,甚至会被扫地出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一种奇怪的道德标准了。至于原因,就像弗希忒所说的,她们是一群极度自私的人,只在乎自己的得利,对这群精灵来说,唯一的公正也许就只意味着绝对的平均……得到自己没有的,又或是毁掉别人拥有的,总之,大家都要一模一样才行。”

回到宿舍时,勒莉尔与丝翠琪正躺在路边聊天——只在森林城市待了两三天,这两位风风火火的魔女也开始变得懒散了起来。

在帕尔纳丝,当街睡大觉的精灵并不少见,毕竟,这是一个彻底失去了戒备的社会。

“我们明天出发。”勒莉尔对伊芙说,“宁芙住在森林更深处的地方,我们先去附近的精灵聚落,深空之树的地界只有被允许者才能接近,所以到时候你只能一个人去见宁芙。”

伊芙看了眼身后的帕妮,然后问勒莉尔:“见过之后呢,还回来吗?”

“可能会走另一条路直接返程,这样能省很多时间。”勒莉尔回答。

伊芙回过身,有些遗憾地望着帕妮。虽然时间不长,但与帕妮相处的这段时光还是相当愉快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似乎很少有人能像帕妮这样,能面不改色地与自己讨论关于“性”的话题……这倒让她怀念起了以前。

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她有时也会感慨:自己身体里居然也有了这样一层东西:它是宝贵的,有人甚至把它看得比命重要,但与此同时,它其实又并不属于自己——通常,一个女性需要在一个神圣的夜晚将它交给某位爱她的、值得托付的人,并在疼痛中体验人生中那并不算愉快的第一次。道德的束缚——又或者说,社会责任——剥夺了年轻女性对于性的知识与体验,而且她此时也意识到了,无论谁遭遇到这样一种处境,事实上都不可能不在意这种东西——一个男人毕生所追求的所谓的存在的价值,或许在一名仅十六岁的处子身上就能得以体现——她是集道德与美貌为一身的动物,她的存在便是一种荣耀。然而,美好的事物——这种稀有的价值却也是短暂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漂亮,也不是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能永远十六岁……而与此同时,也并非所有的美都能得到应有的欣赏。

伊芙的心总在摇摆。现在,她的确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不会再认为触碰自己是一种亵渎;可有些时候——比如当她对着镜子时,又觉得镜中之人似乎更像是自己的恋人,那样的百看不厌……怎么说好呢,也许谁都配不上她,不该把她交给任何人——她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个男性的角度规训着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在男人眼中的、十分理想的传统女性。

“看来时间不太多了。”帕妮笑得有些不自然,很显然,她也舍不得这位刚结识的朋友。

艾琳德走到了帕妮身前,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显然也是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学者……拉琪尔,咱们能去看看她吗?”

对于帕妮之前提到的这个人,艾琳德心里仍有些无法抒发的……说不清的感觉。

“现在?”帕妮看了看时间,“哦,也只能现在去了,你们明天都要走了。”

她们一拍即合,而伊芙还没来得及下决断,就被两人一人拉着一只手拖走了。

黛利兹回来之后仍有些头晕,所以她没有跟来,而是回宿舍休息了。

北部天井离这里还有一些距离,为节省时间,途中需要乘坐一种小型的轨道车,而在车上,帕妮唱起了歌。

不得不说,她的嗓音很好,唱功也相当不错,虽然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却着实能让人听得入迷。

唱到一半的时候,帕妮突然大笑了起来,歌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伊芙问她。

“记得年初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说今年至少应该翻译出两本书来,结果一年都过去了,我才只写了几页纸。”帕妮一边笑,一边对她们解释。

在帕尔纳丝,精灵们以双月交替的这段时间作为新一年的开始。

“但……真有这么好笑吗?”

“当然了,想起自己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就觉得十分好笑——记得那时我还在年终聚会上对弗希忒说过这么一句:‘今年,一定要让你瞧瞧,我是有多么的才华横溢。’”

帕妮自顾自地笑着,而伊芙则在一旁眯着眼看她。等她笑过之后,伊芙就说道:“你知道吗,有些时候人不一定是因为好笑才笑,觉得太丢脸了也一样会笑。”

听完她的话,帕妮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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