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坐这趟末班地铁。

以此纪念,我到目前为止并不算长的一生中唯一在意过的女孩。

她于七年前的这一日,在这趟车的轨道上卧轨自杀。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穿过防护出现在轨道上的。监控没有拍到她从其他入口进入,她和所有普通乘客一样从进站口来到了候车地点,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因为她进入了监控盲区。

然后,她就死在了轨道上。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是鲜血、尸体,残酷的现实证明了这一事件是真实存在的。网络上的人把这戏称为“XX地铁十大不可思议”之一,好像一个女孩的死只是一个谈资。

这当然只是谈资。对于他们来说,她,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陌生人。可是对我来说,她曾是我的全部。

我为我没有随她而去而悔恨,归根结底,我太懦弱了。懦弱地把一个女孩当作自己全部的支柱,懦弱地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敢和她告白,又懦弱地在她死掉之后不敢自杀。我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了七年,每到这一天,我的心都更加的沉重,好像有乌鸦为了早一点喝到我的血,而不断地衔来石块,毫不留情地扔进我的心里。

我知道,仅仅是来坐一次曾把她送入天国的列车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当初的痕迹早已被洗去,现在的末班车也不一定就是当年的那一辆,而更可能的是,当年的那个车头早就已经退休了,我只是乘坐着一辆毫不相干的列车,与她的轨迹如平行线般错开。

但我还是来了。

我自己也说不清理由,好像不是为了怀念,也不是出于什么赎罪之类的感情。也许只是为了演出一幕只有自己看的独角戏吧,哪怕我在其他事情上全部一事无成,我至少在祭奠一位别人已经遗忘的少女,这样就显得……我比较厉害。

不,也不对。

我实在弄不清我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站在日后的角度看的话,我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这一行为,大概只是为了让我在这一天搭上那命运的列车。

随着广播宣布末班地铁即将到达,那辆列车缓缓驶来。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家本来就住得偏僻,这个车站本来就没什么人来,往年的这个时候和现在也差不多,所以我并不是很在意。

只是上车以后,我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怎么这节车厢上……只有男人?

往年无论多晚,都至少可以看到两个女人,这年头早就已经很开放了,别的不说,加班到很晚的女性也不在少数。可是,这节车厢里,就是只有男人。

我又朝着两边的车厢望了望,看不到一双高跟鞋,也看不到一条裙子,肉眼所及全部都是各色的男性。

虽然在性别这个条目上非常单薄,但是在其他方面,这节车厢里的人可谓是丰富至极。

首先是在车厢的一端,有一个穿着不知道哪个道观的黄色道袍的古怪老人。他看起来有六七十岁了,头发花白,乃至几乎要掉光,戴着一副电视里才看得到的圆框很小的墨镜,下巴处是一溜尖尖的山羊胡。他跪在地上,手中摆弄着一些长长的木条。

我恰巧知道这种木条叫做什么——蓍草,是一种先秦时期就在使用的占卜工具。说占卜也不准确,其实使用蓍草进行的应该叫做筮;烧龟甲看裂纹的那一套才叫卜;而占则是所有的占卜方法都可以叫做占。

进一步观察,我发现老人进行一番操作以后就会夹几根蓍草在手指上,然后又取下,计数,看起来十分玄妙,这正是《易经·系辞上》中所说的:“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是古老的占卜算法,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在地铁上面进行占卜,是下班以后为了防止手生在继续练习么?真佩服老一辈的敬业精神。

我继续观察着车厢里的众人。在占卜老人的身旁靠着墙斜站着一个邋里邋遢的阴沉男,他的刘海几乎快要遮住眼睛,而且一看就是很久没洗了,油油的,发丝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还有身上的皮衣也包了浆。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的老头,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看老头的一举一动,还是只是头耷拉着两眼刚好就对准了那个方向,总之,他看起来十分颓废。

和他一样颓废的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上班族,一看就是疲于工作还没有结婚的样子,仰着头张着嘴在呼呼大睡。他就坐在靠近老人的座位上,但是老人占卜和碎碎念的声音完全没有吵着他,可见他真的是累了。

与之相反的,在他的斜对面,座位的另一端,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少年,看起来似乎是高中生,老人的占卜声和上班族的呼噜声丝毫没有干扰到他,他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书在读,从书的外壳我已经看了出来,他读的乃是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这位作者还有一本更著名的书,叫《尤利西斯》。据说全球只有10个人读得懂《尤利西斯》,然而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面前,《尤利西斯》可以用浅显易读来形容。

这种年纪就能读这种书,如果不是为了装13,那就真的是天才。

和我们这里隔着一定距离的地方,还孤独地坐着一个男人,他大概二十多岁,和我年纪差不多,可是却有一身的肌肉暴露在外,看起来犹如施瓦辛格。在这个邋遢男穿着皮衣,上班族穿着西装,高中生穿着秋季校服的时节,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背心,可见他的体质如何。他戴着一副头戴式耳机,闭着眼睛,晃动着身子,看起来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之中。根据他摇摆的节拍还有口型,我猜他听的是《美少女战士》的主题曲《ムーンライト伝説》。

这是一车什么怪物?

两边车厢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这节车厢奇葩特别多。

而且,我自己其实也是奇葩的一份子。

比如说,明明空位这么多,我却抓着吊环,站在车厢的中间。

因为我觉得这样好受些。具体哪里好受,怎么个好受法,我也说不上来。

如果是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已经陷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绝望的悲伤之中。可是今天,老头摆弄着的蓍草还在噼啪作响,邋遢男一边用两根手指梳理着一撮毛,一边还甩甩头发,显得特别的sao气,上班族的呼噜声越来越大,高中生看的意识流文字仿佛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而真正晃来晃去的肌肉猛男,更是让我的视线无法移开。

我发现我悲伤不出来。

我觉得一种很神奇的情绪占满了我的心,这种情绪让我忽然间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进入车站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此时地铁行驶到了露出地表的地方,雨水早已给窗户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城市的霓虹灯变得模糊不清,一如无数个醉生梦死的夜晚享乐者们眼前的迷蒙的景象。往年这个时候我一定会惆怅一番。

但今天我惆怅不出来。

Ma De,这是什么情况,我觉得我亵渎了亡灵。

我心中复杂的感情逐渐转化成了一股无名火,在地铁重新钻入地下以后,我忍不住走向了那个占卜老头。

我想打他!

“老……”

“我算出来啦!我算出来啦!”

老头忽然腾地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原地蹦哒了起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赶紧把拳头藏在身后。不是,拳头有什么好藏的。我把拳头舒展开来,就看见老头时而跳起了锅庄舞,时而跳起了扭脖子舞,我的心里是打翻了五味瓶,酸萝卜、甜萝卜、苦萝卜、辣萝卜、咸萝卜一起开会,他老人家是各民族舞蹈在那里群英荟萃。

我彻底没了脾气。

我问道:“老先生,您算出什么了,这么兴奋?”

“啊?我啊?”老头冲着自己一指,嘿嘿一笑,“我算出今晚我们都要不在人世。”

这时,隔壁车厢的一个爆炸头男走了过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然后身子就是一软,倒在了老头身边。

“完了……完了……”

我正被老头与行为意义不一的语言搞得有点毛骨悚然,又见了他,不禁问道:“你又怎么了?”

“0……都是0……”

“什么0?我就算是通讯录我也是1好不好?”我不服气道。

爆炸头男说:“我,我可以看到人剩下的寿命。三个车厢,连续三个车厢的人剩下的寿命都是0……完了,完了……”

我还来不及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就感觉地铁发生了一阵剧烈的颠簸。

轰轰!叱——

地铁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就见烟雾,粉红色的烟雾,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迅速想到了几十年前某岛国发生的恐怖事件*,于是我赶紧捂住了口鼻。

(注:1995年3月20日,日本奥姆真理教在创始人麻原彰晃的指使下在东京市中心的数个地铁站投放沙林毒气毒液,气化后导致13人死亡、6300余人受伤。)

事件还在继续,就在我刚刚把衣领扯到鼻子以上的一瞬间,地铁再次发生了颠簸。这一次的颠簸比刚刚还要严重得多,算命老头一个没站稳,朝着后面就倒了下去。他的身后就是那个自称可以看到人剩余寿命的爆炸头,但是他缩成一团,老头若是倒下去,会直接头撞到墙上,并不过通过他得到缓冲。

邋遢男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伸手去抓老人,可是他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想不到他外表阴沉邋遢,原来也是一个心善的好人。

我正这样想着,就看到上班族依旧张着嘴,朝着一旁倒了下去,在他倒下去之前,我又听到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我回过头定睛一看,高中生已经先上班族一步晕倒了,《芬尼根的守灵夜》掉在一旁,这告诉我们看烧脑书比上班还费神,这种神书还是少看为妙。不等我感慨,上班族已经在地上打了一个圈,肥手甩到了我的鞋上。

所有人的状态都不好。

我感到香香甜甜的气味不断涌入我的鼻腔,仅仅是衣领起不到任何阻隔的作用。占卜老头最后还是屁股先着地,可这并不代表他安全了,因为这个时候反而是阴沉男一个没站稳似乎要朝着老头倒下去。

你好惨啊老头!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感觉一个东西重重地击中了我的后脑。因为受到了惊吓我大大地吸了一口那粉红色的气体。这时粉红色气体已经越来越浓,几乎要遮挡住视线。但真正让我晕的,是来自脑后的重击。

我的大脑再也不能控制我的身体,我软了下去。我的脸刚好对着砸中我的那物,那是一个头戴式耳机。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肌肉男站在那里,摆出格斗的姿势,警戒地看着四周。想来是他一直闭着眼听歌,忽然发现不对,情急之下扯下了耳机随手一丢,然后,就砸中了我。

这叫什么事呢……

——

“醒一醒,醒一醒。”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不曾亲近过任何一个女生。

就算是男生和女生最有机会接触的中学时代,我也刻意和女生保持着距离。

那个时候,我特别清高,我觉得女人只会拖累我的速度——我是说码字速度。我的理想是成为一流的小说家,我能够接受女生成为我的灵感来源,但现实的恋爱,还是算了吧。我既然选择了小说这条路,就注定与女人无缘,还是不打扰她们了。

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小美,她的全名是王小美,这个名字很适合她,因为她就是长得美,个子小小的,然后,她是我的女王。

我小说的所有感情线全部都是取材于我对她的yy,主角的所有追求都是取材于她对我的引领,她是我的光,我的神。然而,就在我把我打磨了三年的小说发到网上,被编辑认为惊为天人时……

她死了。

以绝对不可能的方式,死在了地铁轨道上。

那之后,我再也无法创作。小说刚刚发出来迅速登顶网站的榜首,无数读者称我为小说之神,未来之光。但是,当存稿耗尽时,我勉强的续写,连我自己都知道只是“依托答辩”。

又有无数人骂我是影子写手意外离世,于是只好亲自操刀,才写出这种鬼东西。好在毕竟有前面打下的基础,我勉强还是靠着写小说维持着生计。

可是,我的笔力始终没有提升,经济上也越来越入不敷出。

别的不说,我和女人之间,已经毫无缘分了。

能有女生离我这么近地叫我,一定是幻觉。

“醒一醒!喂!醒一醒啊!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死……

好像死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缓缓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好看的黄色双马尾。

再仔细一看,水手服,大大蝴蝶结,细嫩的脖子,洁白的臂膀下是更加洁白的手套,露出与遮护都是刚刚好。这不是《美少女战士》的水冰月吗?这是谁出的cos,还原度居然这么高?尤其是这个身材,要知道,水冰月设定是14岁初二女学生啊,放在现实里可是真正的童颜巨那啥。

而她真的做到了。

饱满而不失清纯,娇小又不失丰腴,可爱又性感,梦幻般的女孩子。

她居然离我这么近,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充满感情地看着我,兴奋地说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内疚死的。对不起啊。”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过既然她说了对不起,我就应该说……

“没……”

诶?又一个女孩子?

我四下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

那是谁?

我在转头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薅着脖子。我一抓,抓到了一些蓝色的,好像是毛发一样的东西。我随手一扯,头皮立刻传来了痛感。

“啊!”

那个声音又娇滴滴地传来。

难道在上面?

我抬头看,上面只是普通的地铁车厢的天花板,下面……

下面……

我身上这个鼓鼓的东西是什么?

我用手按了按,立刻发出了一声娇啼。

“啊~”

那是我的声音?

没错了,只可能是我的声音。

此外,我的身上是非常华丽的以蓝色为主色调的洛丽塔裙,再仔细一看,我居然下意识地就坐成了男性很少有人能做到的“鸭子坐”。

大腿并拢,小腿完全贴着地面,形成这样坐姿的腿上穿着贴身的白色丝袜,把腿形勾勒得非常好看,我不禁流出口水。然而它们显然是我的腿,我用手擦了擦嘴巴,发现自己娇小洁白的手上涂着冰蓝色的指甲油。

我……

我连忙站起来。地铁外漆黑,因此玻璃就变成了反光性很好的镜子。我没有看到我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蓝色头发,五官十分幼态的一个女初中生,比边上的“水冰月”年纪看起来还要小一些,非常可爱,简直激萌。

“我,我变成了女孩子……”我用软糯甜腻的声音喃喃出声。

“大家都一样。”“水冰月”说。

“什么?难道你也……”

“我就是前面一直坐在那里听歌的。”“水冰月”指了指之前那个肌肉猛男坐的位置。

我吃了一惊:“你,你就是那个施瓦辛格?”

“那都是哪个年代的人物了?你为什么会用施瓦辛格打比方?难道你也喜欢复古?”“水冰月”很高兴的样子,“我的名字是程亮,这个名字还好哈,要是我叫铁柱的话现在这个外表就很违和了。”

程亮,她的黄色头发确实有一种闪闪发亮的感觉,这个名字还是蛮贴切的。

“那你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像谁吗?”程亮又问。

“水冰月啊。”

“哈哈哈哈哈!兄弟你懂我!不容易,不容易啊!”

一个女子力拉满的人跟我称兄道弟,感觉真的蛮奇怪的。不过看镜子的话,这还是一个女孩子在和另一个女孩子称兄道弟,这就更怪了。

奇怪,之前车厢里好像有六个人,算上爆炸头是七个,现在其他人去哪里了?

就在我这么想时,列车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剩下的两位好了没有喔,要是再不过来就算取消资格了哦~”

“糟了!”程亮说,“我们得马上过去才行。”

“去哪?还有,那是谁?”

“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先过去,路上跟你说。”

我和程亮立刻跑了起来。奇怪,用这副身体跑的时候完全没有违和感,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一个女初中生。身体的某处肉块晃动的感觉我也是习以为常。

路上,程亮果然解释道:“我醒来之后,广播里有一个人自称是什么主持人,要我们都到一号车厢去。我因为你一直不醒所以留了下来。车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漂亮的女孩子,可能就是她搞得鬼。”

怎么做到的呢?仔细想想,这只可能是魔法了。

不过,广播里的那个声音好耳熟,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我的感觉是对的。

在一号车厢,两排座位上坐满了姿色各异的女孩子,大家都长相不俗,而年龄不一,大的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小的看着不低于十岁。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多看他们一眼,然后产生各种负面情绪。可是现在,我的目光完全被车厢尽头的那个人吸引。

那是一个十分清纯风的长发飘飘的女孩子,穿着合身的列车长制服,既可爱,又象征了某种权威。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脸……

“王小美?!”

没错,她和王小美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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