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依回到那间临时属于自己的石屋之后,把《云端的城堡》放回书架上,入口便像时间倒流般重新合上,从表面再看不到一丝接缝。

她终于可以看那本《落银树庭》满足一下好奇心了。

虽然直接去问茱蒂丝估计也能得到答案,但凌依在面对这位老人的时候,总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那可是少女时期就能暗杀大魔导师的人啊……哪怕几十年如一日隐没在月夜之下的森林中,也依然有特别的气质留存。

就像是一把生锈的剑,即使变钝了,它的芯里也会留下绝不会锈蚀的好铁,只要熔入火中,就必定会苏醒过来。

……虽然以女巫的身份来说,应该是法杖才对。

凌依拿着《落银树庭》,在麦秆床上盘腿坐下,借着昏黄的灯光读了起来。

这本书讲述的果然是英格兰森林女巫的历史。也许是环境相对闭塞的缘故,它没有用公元纪年来记录具体的时间点,而是用大事件和之间相隔的时间实现了自己独立的纪年制。

而且记录的顺序竟然是从最后一页往前写,到最后一条刚好填满整本书——

【「黄昏公主」降生。】

……只有这六个字。

凌依对于这些书为什么都用汉字写成很是在意,但茱蒂丝一个一辈子都没去过华夏的纯种英国人都开口讲中文了,也许可以当作便利性的设定来看待……?

“便利性、设定……”

——不对。

想想叶加濑曾经说过的话吧。

【看似理所当然的日常的角落,反而更有可能隐藏着秘密。】

越是学习和使用无限力,凌依就对这句话理解越深。在那片和实在界密不可分的神秘维度,依托观察者和概念而存在的唯心领域,这句提醒尤为重要。

因为有种加密方式叫做「逆模因」。

逆模因就像一只无形无迹的幽灵、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洞,它天然地抗拒着信息传播,人们的目光于是从它身上柔顺地滑落,甚至无法注意到自己曾经看过什么。

回到「语言问题」上来吧。

或许一些图方便的文艺作品会直接不加解释地让所有人都说华夏话,但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巴别塔倒了几千年,人类的语言再也没有统一过。

“女巫们其实来自世界各地,因此树庭里恒定了翻译魔法?这么说倒也能说通——”

「黄昏公主」的降生和上一个事件相隔了整整六十年。而这个“上一个事件”,则是明晃晃地写着:

【第25代大女巫茱蒂丝·伊莱恩继任。】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就浓缩在两行字迹间的一条淡色横线里。

这些娟秀的汉字是茱蒂丝自己写的吗?她是抱着何种心情记录下这一句的?

凌依继续向下看去……

叩、叩、叩。

书架另一侧响起了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在!”

凌依连忙把《落银树庭》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再取下《云端的城堡》,让书架打开。

来者是两位和凌依年纪相仿的少女。

“你好呀,生面孔!我们马上要开始前半夜的授课了,有兴趣来旁听吗?”

两个女生都穿着同款黑袍,怀中抱着和凌依手里一样的书。说话的这个脸上洋溢着笑容,同行者则是不言不语,点头致意。

凌依打量了两人各一眼,点头道:“啊,好啊……谢谢你们来邀请我。”

“你看,我就说她会接受的嘛。”开朗的少女向同伴炫耀道。

“快去讲堂吧。”

戴着圆框眼镜的文静少女轻轻说道,她的声音也像是落在台阶上的月光一般清丽。

凌依在她们左边偏后,跟着往讲堂走去。

她看到有萤火虫在草地上盘旋飞舞,就像忽闪忽闪的地上之星。这是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景象,她双脚还在往前走,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几只发光的小东西。

“我叫玛萝,她叫莉莉安。新来的,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们。”

“我叫凌……”

“嘘。”

玛萝做了一个小声手势,打断了凌依的自我介绍。

“名字是有关一个人所有神秘的核心,我们可担当不起这份真诚。你在「这里」的名字,会由老师决定。”

“……我明白了。”

这种保守秘密的感觉,该说不愧是魔法的分支吗,就很有内味。

玛萝在最前面带路,三人走下草地,没有进入宁静的花园,而是沿着小山坡的轮廓,进入了丘陵与丘陵间的山坳坳。

山体上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

四处都没看到类似学校的大型建筑物,所谓讲堂莫非就在这里面——

玛萝径直走了进去。

“好吧,果然。”

凌依和莉莉安跟在后面进入,经过一段昏黑的甬道,来到了一个宽阔的空间中。

这是一间特大号的石屋。

四周的墙壁上攀爬着一些藤蔓植物,散发出古朴的自然气息;在圆形穹顶正中,一道自然形成的石缝被加工成了天井,月光从中投射下来,照亮了整个空间。

房间就笼罩在银色的幕帘中,以讲台为中心松散地排列着……木桩。

不是课桌和座椅,也不是坩埚或女巫的神秘装置,而是……非常原生态的、甚至长着蘑菇的、低矮木桩。

一共大概二十几个吧。

它们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魅力,印着圈圈年轮的切面经过精心加工,变得平整而光滑,任何人都无法抵抗在上面坐下的本能冲动!

现在已经有十几个黑袍女巫分布在树桩上,或坐或趴,手里都有一本同样的书。

……其实凌依刚才就想问了。

你们不是落银树庭吗,整天抱着介绍阿卡迪亚的历史书当个宝贝是什么意思?就算开门方式是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那也没必要一直拿在手上吧?

“欸,玛萝,我有个问题……”凌依拽了拽玛萝的法袍一角,“为啥你们这么看重阿卡迪亚?”

没想到玛萝却疑惑地反问她:

“什么阿卡迪亚?”

凌依举起手里的书:“就是这本《云端的城堡》里描述的城邦啊。你们拿它当房门钥匙也就罢了,出门带在身上到处走,甚至上课都用它当教材,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就是说……”

就是说你们这群不列颠群岛上土生土长的森林女巫团体,为啥会这么重视一个飘浮在几百年前中欧上空的独立城邦啊?!就因为都是“岛”吗?!

书架左上角那本《落银树庭》在哭啊!

凌依一肚子的问题没法迅速而有条理地问出来,就像茶壶里的饺子,像巨龙憋了一口吐息却喷不出来,很是难受。

她带着便秘的表情默默头脑风暴了一会儿,和玛萝、莉莉安一起找到树桩坐下后,才慢慢把疑问一五一十地问出。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不懂耶。”

“…………”

妈妈省的。

十足的疲惫瞬间袭击了凌依,她仿佛体会到了叶加濑某些时候的感觉……

根据她自己的推测,森林女巫或许没有最初印象中那么闭塞,几百年前和阿卡迪亚居民有所交流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理由不足以让《云端的城堡》登上如此重要的地位;而且真这么重要的话,这些女巫学徒又怎会根本不知阿卡迪亚为何物?

回去以后要仔细看看历史年表……

“——那么,就开始今夜的课程吧。”

这个房间的地形类似于环形的阶梯教室,中间的讲台是地势最低之处,此时茱蒂丝就优雅地坐在那棵代表最尊贵地位的大树桩上,手里也同样拿着一本(略)。

“老师,不给新同学起「魔法名」吗?”玛萝举手问道。

这句话吸引了整间教室的目光,茱蒂丝看了她一眼,答道:“没有必要了,我们的客人只在树庭里暂住一晚就会离去。”

“可惜……”

玛萝好像理解错了什么,挪动屁股转向凌依,情真意切地握住她的双手安慰道:“没关系,就算你没有成为女巫的才能,我们也一定能成为朋友的。”

不不,只住一晚怎么成朋友啊?

而且茱蒂丝的解释……

在石亭里她对凌依透露的理由是,“落银树庭即将迎来消亡,所以没时间传授她女巫之道了”。虽然现在这个说法也差不多,但省去了树庭消亡的前提,总觉得很刻意。

而且把模糊的“即将”,具体成了“一夜”。

时间……比想象中更加紧迫。

凌依默默环顾教室。

这些眼神明亮、充满好奇和求知欲、还未能独当一面的小女巫们……

自己的容身之所在十几小时后就要消失的残酷事实,她们知道吗?

不对、不对、不对。

如果叶加濑在这里,她一定会皱着眉头说出“哪里有问题”!

错位而零碎的信息像一道风暴在凌依周围盘旋,被她的逻辑和常识缝缝补补,勉强连成了看似完整的一片;但那一块块拼图之间的缝隙,真的没有隐藏更多真相吗?

茱蒂丝的声音从教室中央悠悠传来:“这节课,我们来讲微尘白伞菇的魔药学特性。打开教材第452页——”

然后,就在凌依半信半疑地打开手中的《云端的城堡》,打算看看阿卡迪亚的历史中到底哪一段和潮湿的真菌有关系时,那些写在草纸上的文字却一阵扭动,化为黑墨的漩涡,逐渐呈现出了另一副模样。

“……?!”

翻回封面。

那一串花体英文原封未动,可是在凌依眼中,对应而来的汉语却赫然变成了《找到属于你的蘑菇:森林女巫必备的真菌辨识和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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