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隧道内点缀着天花板上的灯,列车驶过隧道灯,窗外的景象变得忽明忽暗。但由于车厢内的壁灯,如果从车厢内往外看去,列车穿过隧道时的明暗变化并不是很明显。
列车扶手在晃动着,微微颤抖的玻璃反射着车厢内的灯光,由于异常魔力的干扰,他无法在车窗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事实上,他也很久没有这么干了。
他不想再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衰老的面容,无意义的时间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而他却并没有在时间中建立有意义的东西。
但时间无论如何都在稳定不变地向前行驶着,人是向死而生的动物,我们都在前往死亡的道路上一去而不复返。
他很伤心、他很迷茫,他厌恶宗教,却又不可抑制地渴望宗教,因为他不想在死去后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但又十分矛盾的是,无论在任何宗教的教义里都明确道:自杀者都无法上天堂。
他已经被抛弃了,无论是社会,还是宗教,都无法找到认同他的一席之地。
他的人生就像是长在阴沟里的苔藓,这里阴暗、潮湿、不见阳光,他被动物啃食、被人类践踏、被垃圾掩埋,他注定成长为蕨类,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汲取着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养料。
他视线无法聚焦,皮肤附上苔藓,他头痛欲裂,眼眶里长出苔花,苔花里长出蕨类。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的死一文不值。”
在意识再度被魔力控制之前,他在朦胧中想到了那天准备跳入列车轨道前的对话。
他愣了一会,错过了卧轨的最佳时机,列车此刻已经闪着灯从他面前掠过,列车呼啸而过和热水壶烧开的声音很像。他循声回头,一根鸦羽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身后站着一名撑着黑伞的少女。
少女的黑发垂到腰间,中世纪风格的巫师长袍让她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痛恨他们吗?你痛恨社会的不公吗?”
不知怎么的,他蓦然间抬起头,看向少女,但是少女的脸被黑色的雨伞挡着,他完全不能看到少女的容貌。
“他们从小就给予你最美好的词汇,他们告诉你‘努力者会抵达成功的彼岸’,却垄断着三分之二的财富;”
“他们告诉你,人生而自由,却驯化着人们的思想,将敢言真话者的尸首沉入东京湾。”
少女提起黑伞,露出眼睛,少女的眼眸是深蓝色的,这让他想起了和女儿一起看的海,不过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他们将吃剩的果核抛给你,他们将最苦最脏的活交给你,而现在却逼着你去死?”
他尝试过割腕、他尝试过服药、他尝试过跳河……但是因为自己的软弱,他每次都没能对自己痛下杀手。而在这次他准备尝试百分百致死的卧轨自杀时,他却遇到了少女。
少女如是说:
“你害怕老去,害怕一辈子无所作为;”
“但是从此刻起,我可以给予你永生的机会;”
“你可以去干任何你想干的事情,你是自由的;”
“你是不死的。”
那根蛰伏在他肩膀上的羽毛突然溢散成无数粒光点,逐渐与他融为一体。
“而现在,请回答我。”
无数的鸦羽落下,无数只渡鸦扑腾着翅膀从隧道里飞出,铺天盖地的黑暗朝他袭来,但是这番景象在旁人眼里似乎并不存在,能看见漫天的渡鸦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你痛恨他们吗?”
“恨。”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少女的问题。
他恨透他们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一般人奋斗了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可以看到一般人一辈子也看不到的风景?
为什么他们可以活得更久?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享受顶尖的医疗服务?
为什么?一般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被他们奴役?为了被他们驯服?
他已经在不可抑制地变老,而他已经注定在这向死的道路上一事无成。
疯狂、愤怒和绝望,魔法之海捕获到了他强烈的思绪,往他身上投影了一缕疯狂的魔力。
疯狂在他身上持续发酵,而渡鸦群以近乎癫狂的姿态在狭小的室内盘旋着,渡鸦扑腾着翅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别担心,你在伞下,他们看不见你。”
少女向前一步,将黑伞举过他的头顶,更深层次的黑暗将他笼罩,他感到十分安心。
“你痛恨他们吗?我的‘魔术师’?”
少女又问道,与上次一样,她的声音里不带有任何的情感波动,但在这一次的询问中,他被给予了一个新的称呼,“魔术师”
他很快明白过来,他现在已经成为“魔术师”
他怒火中烧,鲜绿的苔藓混杂着蠕动的黑暗,如爬虫一样覆盖了他的身体,在他身上绽放起无数枚赤褐的色苔花。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他感到全身心得到了彻底的放松,他的病痛,抑郁和衰退的记忆力,所有随着衰老而来的症状都在逐一消失,他此刻如获新生。
“我要杀了他们,就在现在,就在地铁上,我要一直待在地铁上,等着他们,一直等一直等——”
他抬起视线,里面激荡着混沌的魔力:
“直到我抵达世界的尽头。”
-
车厢内的灯开始闪烁,吊环扶手在剧烈地抖动,脚底下传来震动声,车厢地板出现轻微的裂纹。
裂纹顺着他的脚底往外延伸,逐渐蔓上玻璃,玻璃弹起渣子,开始“咔咔”地碎裂,破碎的玻璃碴子像子弹那样飞溅出去,引起周围乘客的一阵惊慌。
“什么啊?怎么回事?”
“看那里,那里的玻璃碎了。”
“天哪!”
玻璃碴子划过他的脸,在他脸上留下很深的血痕,鲜血从伤口处流下,滴溅到地面上,但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碎片划出的深伤口只是为他的脸徒增了几道麻木而已。
他已经习惯麻木了。
苔藓以他为中心,一层接着一层,像渐漫上岸边的潮汐,绿色从裂缝中伸出枝芽,苔类长成蕨类,蕨类散发出孢子,孢子将车厢里的光线压的很低。
生长在阴沟里的苔藓将炽白的灯光屏蔽,不死的蕨类捕获了整架车厢。
垂下脑袋的摄像头闪烁着警报,那是“阿尔伯特科学”的微型魔力监控器,异常魔力已经在不可遏制地影响现实,强烈的情绪和想象力已经波及现实。
苔藓像潮水,漫上车厢内乘客的鞋跟。惊恐、无助和迷茫,乘客开始一个个地避开他,他们开始逃跑,他们开始呼救,他们开始陷入恐慌。
这一次的漫天覆地的绿色不再只出现在魔法少女的灵感视野中,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影响现实。
光线在这些蕨类植物上成影,在空气中经历过无数次的折射之后,打在每一位乘客的视网膜上。
“我要杀了你们。”
蕨类、苔类覆上他的面庞,他的脸变得无法分辨出五官和轮廓,他已经变成了“魔术师”。
蕨类像窜动的蛇,将车厢尽头的门缠住,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绿色的牢笼。
“我要杀了你们!马鹿野郎!”
-
东京,门前仲町站
“各位乘客请注意,列车很快就要进站了,请各位乘客站在警戒线以内候车。”
地铁站内的广播声在播送着,候车大厅此刻无人,广播的回声在空旷的空间内回荡了许多次。
列车的照明灯在漆黑的隧道里逐渐变得明亮,列车拉下制动,以它的惯性驱动着行驶完最后的距离。
随着一阵金属制品碰撞到塑胶上的清脆的“卡拉卡拉”声,“东京自卫队”和“救援医疗部队”的队员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行动姿态。
列车的子弹头很快出现在全副武装的行动队员的视线里,后排的持枪单位拍了拍手持防暴盾牌的队员,示意已经做好准备。
列车进站,车厢门应声打开。
车厢内部传来难以言喻的味道,那是一种植物的清香带着血腥的混杂味道。这里寂静如十二月的深冬,这里无人跑动,也无人呼救。
蕨类蔓上天花板,苔藓铺满地板,红褐色的苔花点缀着绿色。列车的内部已然变成了绿色的地狱,绿色的牢笼。
这是“魔术师”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