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辉煌”来形容森林或许有些另类,但帕尔纳丝的精灵地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魔女们终于穿过了那片奇异的梦境——此时,河道渐渐变窄,水面也平稳了许多,树木恢复了正常的尺寸,所以他们可以登岸了。

登岸之后,伊芙站在岸边发着呆——她正看着丝翠琪蹲在河边去清洗那只敞口的夜壶。住在清水堡时,第五代们的卧室里都会放着类似的东西,为的是起夜时方便,但伊芙从没用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当时,她蹲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躲在动物们身后——如厕时的确是有点坎坷——她不敢太用力,因为怕被别人听见声音而引起尴尬。她那时才觉得,队伍里多了个男人好像是有些不太方便。

马匹与白鹿还处于药物的影响下,它们的动作还都很迟钝,现在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勒莉尔在想,是否要在此地安营扎寨,先逗留一晚。

“还记得咱们上次来这的时候吗?”丝翠琪对勒莉尔说,“也是在午夜左右,那时这里也热闹得很……在我的印象里,有一部分精灵总是晚上闹腾,白天才去睡觉。”

于是,他们决定继续赶路。

沿着河岸向上游行走,河流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月亮映照在水面上,让他们眼见的一切变得柔和而光鲜。

不多时,一条路出现在他们眼前——是一条铺着长条石板的小路。众人走到这里,总算是松了口气了。

这里便是帕尔纳丝精灵地的区域了,算是比较安全的范围。在这片林地的深处,似乎还漂浮着各种奇异的光团,它们像幽魂一般游荡着,大概是什么活物。

伊芙抬起头,看向头顶高悬的双月,在深蓝色的纯净夜空之下,这片森林也显得十分透亮。顺着小路继续前行,河流离他们越来越远,伊芙此时突然意识到,从若宾河到这里的一路上,他们几乎一直在走上坡路。

路边,在一片漂亮的大叶子上,伊芙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团飘忽不定的发光物——那的确是一种活物,它有着人形,也就是所谓的妖精。

她所看到的这一只妖精身高大概有成人的一掌长,体形与人类女性较为接近,但特征并不明显,因为它的皮肤是透光的,伊芙能观察到它身体里那些正在发光的、姑且称它是器官的一类东西。

那只歇憩在叶子上的妖精转过了脑袋,它在看到有人过来之后,便扇动着如蝉翼般的带有金边的透明翅膀,飞向了森林的更高处。

伊芙分辨不出这种小生物的五官。

“咱们能捉一只看看吗?”洛佩尔问丝翠琪。

“捉一只?真是能的你,小心人家把你给捉起来。”丝翠琪没好气地说。

精灵们大概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到访。在丛林的深处,花朵正在慢慢绽放,它们发出沙沙的响动,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那是一种令人陶醉的味道。而随后,夜晚变得缤纷而明亮——在各色的花瓣之中,翠嫩的花蕊汇聚着淡淡的光晕,光晕随着花的摇摆而变得时明时暗,像是在呼吸,又像水波逐渐荡漾开去。

勒莉尔与丝翠琪收起了微型奥兰,那些由风露威制成的工艺品飞回了她们手中的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了起来。

相比于摩可拓或克利金,帕尔纳丝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众人身处于自然深处,但这里的一切却都是惊奇而陌生的。

蜿蜒向上的石板小路逐渐变得开阔,隐约能听见自远处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歌声。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小片由宝石铺就的圆形空地——不一定是宝石,也许只是些亮晶晶的淡蓝色石头。众人这时听到了一声口哨,他们发现有人正骑着一头“大猫”从荧光花海的另一端穿梭而来,于是众人就在圆形空地处停下等了一会儿。

来的是位精灵族的姑娘,在她身下,长着灰色长牙的成年汀奥内克微垂着脑袋,匍匐在了众人面前。精灵姑娘走下坐骑,她用秋水般的明眸缓缓扫视着眼前的来客,目光平和而郑重。

伊芙还是第一次见精灵族人,她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颀长而面容迷人的女性,眼睛一眨都不眨——她不禁将她与自己的样貌暗暗做了一个比较。

勒莉尔走上前去,与这位气质空灵的姑娘交谈了起来,她们在使用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也许这就是帕尔纳丝——所谓的“森部”的精灵语。

通过布道者铜币,伊芙听得懂她们说话的内容。

“她们在说什么?”艾琳德问伊芙。

“她们在说泰莉安的事。”伊芙说。

“当然了,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艾琳德取下了褡裢,其中包裹着一只方形的深色木盒。

“你想听她们说话吗?”伊芙取出了铜币,放在她的手上。

“好啊,我们可以一起听听。”艾琳德并未接过铜币,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艾琳德并不知道在泰莉安与伊芙的那次对话中曾发生过什么,若不然,她也不会做出如此行为。

情绪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东西,有时它浮于表面,有时又不为人知,它是一个人最为私密的感受——它控制着人;而与此同时,人又要抑制它。

伊芙曾感受过泰莉安的情绪——那位老人的内心仿佛充斥着风暴与漩涡,绝望与懊悔的情绪令她病入膏肓、无法再坦然地活下去。而现在,伊芙又透过这枚铜币感受到了艾琳德的心情——一些悲伤、一些欣喜、一些忐忑……还有一些十分微妙的情绪,伊芙无法去形容,但没关系,因为她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在这一刻,她仿佛变成了艾琳德,而艾琳德也成为了她——她们不依靠语言上的交流,便能完全理解对方,不存在试探,也不存在误解,就好像灵魂在彼此交融,合二为一。

对于两人来说,世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那就是对方的声音——她们仿佛在一瞬间交流了数千句话,且都是肺腑之言。

若想用语言准确地表述自身感受,这需要时间——需要斟酌,要用到很多词汇。而很多时候,人却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一句话能表达什么?也许是“肯定”,也许是“否定”,又或是“不知道”。他做得对,又或不对,我喜欢他,我讨厌他——若只是这样一句不带有注释的话,在不知情者看来,或许就只是在表达一种偏见——尤其是对于那些同这位发言人意见相左的人来说。偏见之中并不包含缘由,于是发言人需要另行说明,但此时却有反对者前来驳斥,于是他的解释也就被打断了——他为此气愤,与反对者争得面红耳赤,急于分出个高下,到了这时,他们便不再讲道理,而是在尽其所能地贬低对方的品味,因为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为尖酸刻薄的话题了。比起做好事得到的回馈,报复得逞的感觉显然要爽快得多,所以善意才更容易遭埋没。

龙族通过回归圣神,达到了与圣神之间的精神融合,由此才能重回梦境。而以此为灵感,浦瓦剌创造了布道者铜币,他希望为人类建造一种更为完美的沟通渠道,这种沟通同时包含思想与情绪,不能作伪,因而永远不会存在误解。然而,浦瓦剌并未预料到,布道者铜币本身的价值就是对人性的最大考验——为了这样一枚硬币,有多少人抢破了脑袋,断送了性命。

伊芙马上松开了手,事实上两人也只接触了一瞬。微妙而奇异的感觉不见了,艾琳德又能听见勒莉尔与精灵交谈的声音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不禁问。

“是铜币的效果……”伊芙回答道,“我们不该同时去触碰它。”

“你也有那种感觉吗?”艾琳德说,“我刚才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就是……特别的平和,好像一下子忘记了很多不愉快的事。”

“我该怎么解释呢……总之,咱们刚才其实是在体验对方的情绪。”

艾琳德愣愣地看着伊芙——直到此时,她好像刚听懂伊芙在说什么,少女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我……对不起。”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是我没事先提醒过你。”

艾琳德没再解释什么,她的心情有些沮丧,回想起刚才的那一瞬体验,她甚至感到自惭形秽。一个人的心境如何,别人很难做出评判,除非能真正做到切身体会,而艾琳德感受到了,她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站立在一块磐石之上,它厚重,广阔而可靠,所以在那时,她的心也由此变得坚定而富足。

如果一个人的心灵是一种能被衡量的财富,那这种财富是否也会引起别人的羡与妒?

很快,交谈结束了,众人在精灵姑娘的带领下前往精灵地。

艾琳德将铜币还给了伊芙,这一次她们没有触碰彼此。

“我们……能再试一次吗?”艾琳德问她,“那种感觉,你不觉得好奇吗?”

“我觉得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伊芙收起了铜币,她在艾琳德耳边小声说道:“那种感觉的确容易让人上瘾——就好像咱们不分彼此——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们之间的情绪相通,所以心情才会那么激动,但我认为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长期下去也许会变成疯子。”

艾琳德瞪大着眼睛,显然是被她的话吓到了,“有那么严重?好吧……我知道了,那就听你的……”比起自己,她现在似乎更愿意相信伊芙。

情绪与思想的高度侵染,最容易在短时间内催生出一种狂热般的状态,就宛如皈依的信徒。伊芙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些后怕——关于布道者铜币所引发的心灵交融状态,她所知甚少。无论是泰莉安那次,还是与艾琳德的这次,在事后都给她带来一种近似于愉悦般的体验,其感觉十分明显,但两者又不尽相同——她因而有一种推断:发生这种状况时,也许是情绪调节方面出现了问题。

人在经受不同的刺激时会产生不同的激素,又或是神经递质,比如内啡肽、催产素以及多巴胺——内啡肽可以对抗痛苦,催产素令人幸福,多巴胺制造快乐,它们都可以为一个人带来满足与愉悦之感,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却也并非无条件地产生——或是为了镇痛,或是为了犒赏,又或是为了缓解压力……总之,它们是为了调节平衡、为了确保身心健康而存在。布道者铜币使得两个人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彼此互通,而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性格与想法,无论再相似的两人也有着不尽相同的情绪——情绪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东西,一些细小的改变就可以打破其中的平衡——脑海中大量信息的传递与摄取,情感的融合与共鸣,负面情绪所带来的刺激……当这些事物短暂而快速地交织在一起时,就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刺激,这势必会带动激素与递质的快速产生,而当这种不算正常的外界刺激突然退却之后,自身的调节机制却并不能很好地做出回应,于是,它们仍会逗留在人的大脑之中,让人在一段时间内持续感受着那些大量的且无意义的快乐与幸福——听起来很美好,但其实很可怕,因为这种体验可能很容易成瘾。

这是一件危险的宝物,而哈维因居然就这样把它送给了我?伊芙对此有些不解,她又想到——也许哈维因也不知道这东西还有另一层的用法?

在她思考的时候,一只发光的妖精落在了少女的肩头,她缓缓停下了脚步,与它无声地对视了起来。

“没事,它是在搭便车呢——夜深了,这些妖精也是要回去睡觉的,咱们继续走就是。”丝翠琪看到后对她说道,“不过我也很意外,在我印象里妖精都很怕生,一般来说它们只会亲近那些本地的精灵。”

精灵姑娘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她回头看了伊芙一眼,并微微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这精灵好像有点目中无人。”艾琳德在她们身后小声说道。

“也并不是这样。”丝翠琪说,“像帕尔纳丝这种地方很少会有外人踏足,住在这里也许几十年都不会看到一个陌生人——所以,不必说什么热情好客,他们可能压根就没有接待客人的习惯。”

“听起来……可真是内向的一大家子。”艾琳德感叹道,“我原本还觉得咱们的清水堡就已经够偏僻了。”

“清水堡?清水堡可赶不上这里——这里可有意思了。”

“怎么个有意思法?”

“那要等你自行体会。”丝翠琪突然卖起了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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