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未有过停歇,就像命运从来没有给过他喘息的机会。

纳斯铎望着眼前的陌生人,神情中带着死一般的麻木。亲卫、弓箭手和诗人——他们的尸体泡在这泥泞的土地中,就此长眠。

短暂的喘息过后,纳斯铎再次冲了上去,与这位神秘的战士拼杀起来。

这里是危险的沼泽,是无人敢踏足的地方,而在今夜,这里却显得热闹非凡,刀剑在雨中碰撞着、响个不停,闪电有时会照亮天空,映照出两张相互仇视的惨白的脸,以及在周围观战的群龙。

闪电、火焰、冰锥与气刃……他们的招式层出不穷——雨水在蒸发,沼泽化作焦土,而血液在燃烧,雾气在冻结的刀锋上弥漫,呐喊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沙哑。

龙在向着这里聚集——成百上千的龙,不是奔龙,也不是亚龙,而是真正的龙。他们陆陆续续地降落在此处,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巨大的影子遮住了树木,让这里变成了一处阴森恐怖的黑森林。

对此,纳斯铎心中震撼万分,但此时却又不得不集中精神,去应对这场诡异的决斗。

对手是一名年轻人,这年轻人面容冷峻,技艺超群——他仿佛从不犯错。在与他决斗之时,纳斯铎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有赢的机会。

年轻人后退了半步,纳斯铎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你比那时的哈维因还要强一些。”年轻人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十年前的哈维因并不如你。”年轻人说,“但我想,你恐怕再难有提升了。”

纳斯铎喘着粗气,说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高贵者抬起头,看着年轻人身后的那头龙——那是一头巨大的始祖龙,成千上万片黑色锥鳞组成了他的战铠,他那低沉的呼吸仿佛散播着恐怖。他是群龙之中的王者,是纳斯铎这辈子所见过的最为强大的存在。

早前,在黄昏时,纳斯铎仰视着这头降临在他眼前的黑鳞巨龙,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即便是孤身一人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失态。他与他的随从们举起武器,朝着这头龙冲了上去,打算以此结束自己的旅程,但这头龙并没有让他如愿。

当时,纳斯铎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道迎面而来的微风,一种奇异的恐惧抚过他的全身,令他毛发倒竖。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而下一刻,他身边的随从们就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瞬间没了声息。巨龙俯视着眼前渺小的生物,并说道:“总有人希望从我这里求得一死,一个接着一个。”

“我是来取你首级的。”纳斯铎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死亡一刻的满足,是否就等同于永恒的满足?”龙说,“你所追求的死亡也许并不值得一提。”

“我只为寻求一个解脱。”

“因为你很痛苦?”龙抬起头,发出一声雷鸣般的闷响,仿佛是在嘲笑,“濒死的野兽只会寻求老树的依靠,但你却想着怎样的死法才更值得——何为高尚,何为愚蠢?”

对此,纳斯铎一言不发。

“比起我,或许有人更适合做你的对手。”龙又说道,“一场决斗,来看看你的价值——若赢了,我将赐予你足以征服世界的力量,若输了,那仍如你所愿,命丧当场。”

“和谁决斗?”纳斯铎问他。

巨龙没有回答,而在纳斯铎身后,响起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雨势渐渐变大,从日落到入夜,纳斯铎与这位神秘的年轻人战斗着,几乎忘记了时间。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那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旅程——一个孩子,被命运裹挟着滚滚向前,他用他那锐利的独眼看清了这个世界,他心怀伟大,终日以剑为伴,战斗不止,然而痛苦与背叛却伴随终生。刀与剑,冰冷的寒芒……死亡与他并肩而行,于是他苏醒了过来,却又要立即投奔向无尽的长眠。复燃的渴望之火因不可及的实力差距而被慢慢浸灭,他们在雨中对视着,心在不停地跳动。

纳斯铎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他到底是谁?

“是于梦中诞生的人。”年轻人回答。

黑色的双角从他的头顶延伸出来,他的双眸泛着淡淡的金光,他的肩膀变得宽阔,身躯变得高大,覆有鳞片的长尾如蛇一般曳行——如脊柱般带有坚硬的棱角。

纳斯铎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觉胸口一阵绞痛——年轻人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而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对于一个濒死之人来说,死亡的过程究竟是漫长的还是短暂的?死神又是否会给予他足够的时间,用于回忆其短暂的一生?这些事也许只有纳斯铎自己才知道。

总之,这位高贵者倒下了,血液浸湿了他的前襟,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解决了纳斯铎之后,这名年轻人又变回了他之前的样子,他扯下自己上身破烂的袍子,提着剑走向了高贵者的随从们——他们此时正倒在泥水之中。

弓箭手与亲卫的尸体早已凉透,年轻人的目标是那位名叫奥蒲菲斯的诗人,他此时趴在地上,脑袋歪向了一侧。

年轻人踢了踢他的脑袋,说道:“行了,你也别装睡了,除非你真想一睡不起。”

奥蒲菲斯缓缓睁开眼睛,从雨水中坐了起来,他看着这名年轻人,佯作无辜地眨着眼。

“您……有何吩咐?”他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身后的巨龙。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这片潮湿的原野,而奥蒲菲斯这才注意到,这黑暗中居然藏着一群龙……如此之多。看到他们那邪恶的眼,诗人打了个激灵,随后就感觉到身下突来一股暖意——他竟然失禁了,但好在天正下着雨,夜又那么黑,倒没那么不堪。

黑鳞的始祖龙说道:“我能看出你的灵魂——你和他们不同,你其实并不想死。”

诗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抖着说道:“您……尊贵的龙……龙大人——我不是像他们一样的英雄,我只是与英雄同行……是个小人物而已。”

“不必紧张,我并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生气。”龙说,“你们人类所谓的高尚,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更有话语权的人要求别人与他们一样,可凭什么你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代价?我对你并无恶感,而你又是被他们胁迫而来的奴隶,所以我决定放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可以走了。”

“真……真的吗?”奥蒲菲斯欣喜若狂。

龙没有回答,诗人又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奥蒲菲斯站起身,讨好似的望着他,“我现在……真可以走了?”他问。

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雨停了,乌云散尽,双月的光辉洒遍了原野,始祖龙张开翅膀,飞向了清澈的夜空,在他身后,那些沉默的圣神后裔们也盘旋着,相继离开了这里。月光之下,他们巨大的影子掠过丛林,虫鸟与野兽感受到了这些世界之主的气息,于是万籁俱寂。

“走运的家伙。”年轻人一翻手掌,手中的剑便消失在了他的储物器中。在月光下,一枚古铜币挂在在他健硕的胸前,显得十分惹眼。

年轻人微弓起身子,灰黑色的翅翼自他的双胛上伸展出来,风也在此时变了方向,他蜷曲着龙的长尾,向着空中高高跃起,在奥蒲菲斯惊恐的目光下飞远了。

水雾在这片湿地中弥漫开来,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而后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便出现了掩藏不住的狂喜与热烈。他连滚带爬,跨过深深浅浅的泥坑,跑到了纳斯铎的身旁,手忙脚乱地去翻他的尸体……

月色之下,群龙正在向南飞行,飞向沼泽的更深处,他们飞得并不快,就仿佛是在巡视着这片广阔的无人区——他们的领地。

年轻人很快就赶了上来,他降落在始祖龙的背部,旋即又踩着坚硬的锥鳞跳向了他的头顶。

“诺瑞憎,你居然放走了他。”年轻人对始祖龙说——他的声音沉闷,是在以龙语与对方交流。

“时间到了,自然就不必躲躲藏藏。”名为诺瑞憎的始祖龙说,“北方的冰雪正在消融,该去解放拉托纳芬了。”

“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年轻人显得很高兴,“你想让我去哪?”

“一直朝着北走,不要让任何人寻到你的踪迹,也别对别人暴露你的真实身份。”诺瑞憎说,“狐族与鸦族由我们来应对,而你……你的使命关系到龙族的最终命运,且只有你才能完成,一定要有耐心。”

“我会的。”

“等你走之后,残存的异界将会被彻底释放,所以别想着再回来了。”

“你要将那里毁掉?”年轻人问他,“那你们以后要去哪里?”

诺瑞憎与他的部族据守在擎空界的一处残存空间之中,其入口就藏在这片毒沼的某一处。在他们长达几千年的经营下,这片异界竟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其中有着如圣神梦境一般的奇景……但如今,诺瑞憎却告诉他,这片乐土将要被毁灭。

“那里不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只是在此歇憩。”诺瑞憎说,“龙的故乡只有一处,那就是圣神的梦境——若没有圣神的存在,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称不上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了。”年轻人领会了他的意思。

“费拉纳,我的孩子——你自奥提格亚的梦境中诞生,源自他那傲慢而失败的梦想,也许你对自己并不满意,但没关系……拉托纳芬之梦依旧能够接纳你,成为你的魂归之处——总有一天,我们会在那里重逢,而在那时,你将会成为真的自己,成为不畏风暴的龙。”

“等我的好消息。”年轻人说。

就这样,费拉纳——这位擎空人……也许是这世上唯一现存的擎空人,即将踏上他的旅程。

今夜是升明节的第五夜,从上午到现在,众人在船上几乎坐了一整天,也说了一整天的故事,在丝翠琪说完了她那恐怖的丛林精怪故事之后,勒莉尔为了让孩子安定下来,便开始讲述初代魔女们在修建清水堡过程中的一些趣闻,勒莉尔的叙述能力很强,因而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除此之外,莉梅亚、芮迪萝也都各自讲了个童话,哈沙与亚兰尼两姐妹则合唱了一首歌,另外三个年纪小的丝翠琪也不打算放过,于是她们便一起朗诵了几首诗歌。

其中有一首让伊芙印象深刻,其大意是这样的——

他是夜空中的沉默骑士,他的骏马名叫冰雪白鬃;他与公主同行十二日,为世界带来荆棘与寒冬;他拖长的斗篷让黑夜变得漫漫,却也见证过一场场战争……他来时举杯欢庆,离开时却无人相伴……有人诉他平庸,有人斥他祸患,但克利金人却不这样想,他们对我说:王子以温暖赐福于世界,公主将美丽播撒人间,而这位骑士,他是孤独的英雄——以残暴消灭罪人,用恐惧镇压邪恶;他不为美名而来,只为那恪守不渝的品格。

显然,诗歌中所描写的正是天上的那一轮紫月。

因凯德拉尔世界的奇特构造,在一些特殊的气候下,阳光穿过以太时仍会随着弯曲的空间停留在夜空中,这在冬季入夜时更为明显,有时光晕会被紫月切割,在其身后留下拖长的影锥,人们通常称这条影锥为“黑斗篷”——这是紫月独有的一种现象,也许也是“骑士”这个称呼的由来。

西海岸人将太阳称为“王子”,将金月称为“公主”,将紫月称为“骑士”。王子与公主是一对哥哥与妹妹,而骑士则是他们的守护者。在羽地,每年秋天,双月凌空,月光挥洒大地,于是这十二天被称为升明节,而次年春天,又有长达十八天的时间,不会有月亮升起,这段时间则被称为长眠夜。由于历史上大部分战争都发生在秋冬季节,所以紫月又象征着战争与死亡。但今时不同往日——克利金人喜欢称紫月为荆棘月,他们庆祝升明节倒更像是在庆祝紫月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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