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德讲完了故事,可众人的反应和与刚才听完“灰姑娘”时完全不同——气氛并不热烈。

“怎么会这样!”这时,洛佩尔突然站起身,她从另一艘船上直接扑了过来,扑到了艾琳德的身上。

艾琳德按着洛佩尔的脑袋,阻止了她的胡闹。

“快回去,别在船上乱动。”琴声停下了,勒莉尔脸色不善。

“她怎么就死了呢?”洛佩尔很是不解,“能飞难道不好吗?”

“洛佩尔,不能这么说,凡事都有两面,我问你——你最喜欢吃什么?”丝翠琪问她。

“甜的东西。”洛佩尔回答道:“糖,橘子,桃子之类的……苹果干和葡萄干也不错。”

“那好——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飞到空中,但代价就是你以后再也尝不出甜味了,你愿意吗?”

“我……要考虑考虑。”洛佩尔说,“实在不行,我还有叉子。”

“你看,就这一样你还要考虑,可如果变成龙了,失去的又何止这些。”

洛佩尔瞪着她,明显是有些赌气了。

“这真是童话吗?”伊芙说,“到底是从哪开始,好好的故事变成了这样?”

“也许就是从龙给少女治伤的那一刻起。”雨切说,“我听说,北方的那些人有时也会救助野兽,当野兽养好伤之后,这些人就会重重地踢它们一脚,将它们踢到树林或野地里——这些野兽吃痛了,就不会再回来找他们了。”

“你的意思是,少女就因为这样,所以误以为龙会是一种善良的生物?”

“不,我的意思是,龙至始至终也只是把她当做一只有趣的宠物。”雨切的话总让人猝不及防。

“是吗?我还以为这是一种比较另类的爱情故事。”艾琳德说。

“怎样才算是爱?换句话说,龙真的懂得人类的‘爱’吗?”雨切问。

“咱们这里不是就有一头龙吗?巴莉,你来说说看吧,你懂‘爱’吗?”丝翠琪的语气里带着揶揄。

“我不懂,我才八岁大。”冥德拉干巴巴地说。

他的回答让向来多嘴的丝翠琪哑口无言。

“也许这故事的作者并不知道龙只有一种性别。”伊芙说,“所以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比较特殊的人来写。”

“龙和异国王子,也就是雄性与雄性之间的竞争——一个强大的雄性和一个狡诈的雄性,倒也可以这样理解。”丝翠琪点点头,“但结局呢?是在告诉人们,跟着像龙那样的雄性都没有好下场?”

“是应该提防嫉妒者的暗箭,龙其实没有什么错。”艾琳德说。

“不,龙其实也有错,错在他的高傲,他每次都以为自己拯救了少女,但每次却都在犯蠢——尤其是在最后,他为了养活她,擅自给她上了枷锁。”雨切说。

“所以这故事其实是在讽刺女人的家庭地位?”丝翠琪眼睛一亮,“对!就是这样的,皮肤粗糙,身体臃肿,嗓音难听,谁也不喜欢她——这不就是一个女人成为家庭主妇之后的样子吗?”

一旁,勒莉尔捂着脑袋叹息着。

“可丈夫也是她自己挑的。”艾琳德跟上了她的思路。

“那这么说来,她是被穷小子骗到偏远山村了。”伊芙说完之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雨切看着她们,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了那就让勒莉尔说一说。”丝翠琪道,“刚才艾琳德在讲故事时,勒莉尔就和我说她早就知道这个故事。”

见众人不再交谈,勒莉尔清了清嗓,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而直到这一刻,伊芙突然回想起来,这女人还有着学院教师的身份。她说:“其实你们说得也不错,首先,有些话我想说在前头——读故事本就是一种自我愉悦的过程,同样的故事能够读出不一样的道理,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经历、不同的侧重点,所以并不是故事有趣,而是你们觉得有趣,它才有趣。”

丝翠琪背对着勒莉尔,在一旁咧着嘴偷笑,她小声在伊芙与艾琳德耳边道:“看看她,这就进入状态了。”

“这故事的原形距今已有两个半世纪,如今再来看看,作者当年所赋予它的意义也许已经过时了。在这故事里,王子说他来自于遥远遗迹之东,事实上就是莫彻斯克以东的一带,也就是凯提利,而少女所在的地区,大致上是在密恩的中南部,也许是沙肯国。”

所谓的凯提利,即凯耳,提兰,利舍文——这三个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国家。

“是发生在北方喻教第二次西征的年代?”雨切问。

“的确是这样——那时,喻教联军屠戮了众多小国,一位大臣就在流亡途中写了这么一段故事。”勒莉尔说,“现在普遍认为,这位大臣是在讽刺当年的一件事——原本,邻国的军事实力并不弱,可当国王死后,派系争斗越演越烈,而争斗的结果就是,他们扶持了一位性格软弱的王储上了台,以此来达到相互制衡。然而,这位新王不堪大任,在他上位之后的短短一年内便彻底断送了这个国家——到最后,敌人攻进了王城,北方众国的防线就此瓦解,许多国家与城市都遭受了池鱼之殃。到后来他们才从敌人口中得知,胆小怕事之人究竟可以做得多么胆大妄为:在所有人都在争权夺利之时,只有一位忠诚的老臣对年轻的新王怀抱希冀,这位老人教授他治国的理念,想方设法地引导他,期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君王。老人不日不夜不敢怠慢,但这位国王早已习惯了享乐纵欲的生活,因而对此心怀怨恨——老人并非不清楚他的想法,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更为严苛地督促他……而慢慢地,老人惊喜地发现,这位国王居然开了窍,他学习时更为主动了,提出的许多问题也都很有针对性,对此,老人不疑有他,几乎是知无不答,可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学生其实早已通了敌——通过老人的回答,敌人对这个国家了解得一清二楚,攻城时自然势如破竹……也许这位故事的作者就是在影射这件事——当把力量与责任强加给那些无能之辈时,他们也不能因此变得强大。”

“我感觉,比起这国王,可能作者要恨老臣多一些。”伊芙说。

“谁说不是呢,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勒莉尔继续说道,“不过,这故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几年前,东部城的巴烈切改写了这篇故事。”

“巴烈切是谁?”艾琳德问。

“《绿林城郭》的作者。”伊芙回答说。

“对,就是那位性格古怪的纳维希·巴烈切。”勒莉尔说,“在巴烈切版本的故事中,王子的暗箭并未伤到公主,国王也等到了救兵,国家因此得以拯救,而多年以后,在公主临终之时,龙的老师——那头老龙也依然和原文一样,将公主变成了龙,但公主坦然接受了新面目,从此与龙一起遨游于世界各处。”

“为什么她这时就能接受了呢?”芮迪萝满眼不解。

“因为她那时已经老去,也一定经历过了许多事。”伊芙说,“到了那种年纪,身体就成了最大的拖累——只要能重活一次,那就称得上是奇迹。”

勒莉尔点点头,“美貌并非一个女人永恒的财富——岁月会将它慢慢夺走,让皱纹布满面庞,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学会接受,又或是寻找新的意义,以此来让自己充盈起来,不至于到最后变成一具丑陋的空壳,成为年轻人嘲笑的对象。”

听到勒莉尔这样说,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对于一个魔女来说,何时又算老呢?

“你快劝劝她。”艾琳德在丝翠琪耳边小声说道:“这里就快成她的课堂了。”

“这不挺好吗?”丝翠琪不以为然——她就很喜欢自己这位搭档当老师时的样子。

勒莉尔刚做老师的那几年,丝翠琪曾不止一次地混进课堂里,只为看她是如何讲课的。

“如果我老了,要是能成为像希歌妮和泰莉安那样的人……”莉梅亚此时畅想了起来。

“美与丑……还是这个话题,只不过伊芙的灰姑娘变成了美丽的公主,而巴烈切的公主变成了可怕的龙,两者刚好相反。”勒莉尔说,“巴烈切曾说过他改编这个故事的动机——他称这个故事为‘沙肯国的龙姑娘’——在读《龙姑娘》之后,巴烈切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小说几乎都是以俊男美女作为主角而创作的,不仅如此,他的那些同行们——这些人的作品也同样不能免俗,于是巴烈切就在想,为何会这样?”

“可能,这也算是一种正面描写。”雨切试着回答,“如果在一部小说里,一个人被描述为‘鼠目獐头’,就有可能是个奸诈小人,若是‘凶神恶煞’,则很可能是个鲁莽的家伙——以貌取人并不只在现实中,在文字中也是如此。”

“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巴烈切又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的,他认为,由于出版商的出现,近代小说大多是以取悦读者为前提而进行创作的——从古代到现代,读者群体发生了转变——在以前,悠闲的贵族们通过观看悲剧而感叹命运,这其中自有一种离经叛道的意味,而现在,普通人则更希望通过别人的故事来达到疗愈或满足的目的,其行为多以娱乐和放松为主。对于一个惹人不快的坏结局,人总是要问:它为什么会发生?于是我们从结局入手,向上回溯,看看究竟是谁做错了,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但其实,每个角色都会基于自己的需求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但无奈时运不济,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所以,巴烈切修改了故事的结局,既赋予了它新的意义,也使它符合了大众的口味。”

不知不觉中,时间就到了傍晚,丝翠琪匆匆喂过一次动物之后,又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她说道:“既然谈到了丑与美,不如我也来讲一个故事。”

见众人都准备好了,她就继续说道:“故事开始了:曾经有这样一个村落,这里的人类个个都长得俊美,而且心地善良——我觉得,你们可以把他们想象成一群雪莫人或者精灵什么的——有一天,村民们在野外捡到了一个婴儿,于是他们便决定将这可怜的孩子带回去抚养,然而几年过去了,他们却发现,这孩子居然越长越丑……嗯,丑得不得了。”

丝翠琪讲故事时,倒是表现得十分敬业——看她声情并茂的样子,似乎比故事本身更有趣。

“想象一下,在一群俊男美女之中,突然混进了一个奇怪的家伙。”丝翠琪故意看了向冥德拉,她继续道:“但这些村民又很善良,他们不愿以貌取人,所以日子也就这样继续过下去了,可随着这孩子的长大,他的样貌也越发地丑陋——丑陋得能吓你们一跳!但即便如此,村民们也依旧包容了他,他们将所有镜子都收了起来,还将那些能反光的东西遮盖起来,又或是打磨得粗糙,甚至还要在下雨之后填埋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水坑……所以这孩子一直都不曾发现,自己长得究竟有多丑,他还以为自己和那些村民们一样漂亮呢。正因为如此,他的性格中有着与他容貌并不相称的活泼开朗……但谎言终究是谎言,会有被识破的一天——有一回,一个异乡人来到了村庄,他对村子、对村民们的容貌大加夸赞,但看到那丑陋的孩子之后,却被吓得当场晕厥了过去。村民们将他扶去了客房,可异乡人却执意要走——因为他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那孩子的身份,原来,这丑陋的家伙并不是人类,而是以吃人著称的丛林精怪。异乡人走后,村民都有些后怕,但他们是如此善良的一群人,所以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然而——虽然他们不说,但从异乡人的表现中,丑孩子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一天,他跑去了一处离村落很远的湖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丑孩子被自己那恶心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大喊:‘丑啊!太丑了!’——他坐在湖边,愣愣地坐了一整天,可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故事讲到这时,伊芙与艾琳德对视了一眼,然后偷偷笑了起来——丝翠琪的语气实在是太夸张了。

“丑孩子十分沮丧地返回了村庄。因为他消失了一整天,村民们都有些担心,于是都来上前关切地问他去了哪里。丑孩子看着这些漂亮的人类,心中又自卑又厌倦,他觉得这些人一定都是非常虚伪的——自己长得这么丑,而他们居然也能忍受这么多年,若换作是自己,那肯定一刻也忍受不了,所以这不是虚伪是什么?”丝翠琪仿佛是把自己带入进了这怪物的角色,所以越说越亢奋,“自从丑孩子看到了自己那丑陋的外表之后,世界就仿佛变了模样,他感觉别人看他,那就是在嘲笑他,对他说话,那就是挖苦他,他懊恼自己为何不早点看清这一点——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好人,每个人都对自己心怀恶念。终于,丑孩子受不了了,他讨厌村民们的关怀,憎恨自己的样子,他终于化作了丛林精怪的样子,杀死了第一个村民,剥下了他的脸皮,他将那血淋淋的东西贴在了自己脸上,并为此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能变漂亮了。然而在其他村民眼中,丑孩子已不仅仅是丑陋……而是变得可怕了。看到村民们的反应,丑孩子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找来了一面镜子,于是看到了镜中自己那阴森恐怖的脸,他惊讶、愤怒极了,可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狂了,屠戮了村庄,将村民们的脸一一剥下,贴在了自己脸上,可仍旧没有一张是合适的,于是他离开了村子,去了更远的地方,只为了继续寻找那张适合自己的漂亮脸蛋……”丝翠琪恐吓着孩子们,“据说……这怪物到现在也还活着,他一眼就能瞧见人群里长得最漂亮的孩子,然后‘咔嚓’一声,剪下她的脸皮。”

听故事的孩子们真的被吓到了,她们缩成了一团,发出了求饶似的惨叫。

于是丝翠琪大笑了起来。

天慢慢地黑了,伊芙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她不禁打了个激灵——她心想,丝翠琪这家伙可真够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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