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帘遮光效果不好,月亮澄亮的轮廓几乎要透过窗帘打在她脸上。
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盯着窗帘盖住的模糊夜幕发呆。
从她取回记忆开始,梦中的呓语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我会是火光,燃烧森林的每一片树叶,
我会是海浪,淹没大地的每一寸泥土,
我会是飓风,撕碎天空的每一朵云彩……”
她背诵着梦中女声咏诵的诗词,回忆着细节。
好消息是,她并不会因为这段意义不明的诗歌而失去自己的意识了,而坏消息是,她依然不知道这呓语的来源。
她拉开窗帘,让月亮能够更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眼中。
“睡不着。”卡特丽娜心说。她小心地从床上爬下来,手铐的锁链在被子上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布莱特到达格洛丽之后已经把她脚上的镣铐松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她悄悄靠近门口,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房间外面空荡荡的,原本属于布莱特打地铺的那块区域此时也没有人。
克洛姆不知道去哪里了。
卡特丽娜悄悄地走出去,她没有穿鞋,她的脚追着着月亮的影子。
她靠在房间外那条露天的走廊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中的魔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能是魔力限制手铐的原因,卡特丽娜扯了扯自己手腕上的锁链,漂亮的白金锁链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浅光。
说起来,布莱特先生白天说的奇怪的癖好是什么……卡特丽娜歪了歪脑袋,她把手肘撑在栏杆上,半夜清凉的风吹过她散开的金色长发。
“你在干什么?”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卡特丽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她把脸贴在栏杆上。
“布莱特先生呢?”
“看月亮。”布莱特站到她旁边,他把手指搭在栏杆上,抬头看向天空。
“我以为布莱特先生不会……”
“我以前还没有到勒克里亚斯的时候,”布莱特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斟酌是否要和卡特丽娜聊天,顿了顿,他突然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在迪克西特,那边的月亮很亮。”
虽然早就知道黑发黑瞳的布莱特是迪克西特人,不过从他嘴里听到还是让卡特丽娜有了一瞬的恍惚。
“布莱特先生是迪克西特人?那边真的有人鱼吗?那里的人出行都用船吗?还有……”卡特丽娜似乎找到了聊天开关,她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月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
迪克西特是坐落在海域与忒勒斯大陆交界处的国家,要论版图来说,还是属于忒勒斯大陆的,那里的人擅长使用水元素魔法,所以迪克西特也被称为水之都,就像土之都格洛丽一样。
“人鱼……”布莱特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
“噢。”卡特丽娜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那布莱特先生为什么会到勒克里亚斯当牧师呀?”卡特丽娜好不容易找到能够与布莱特拉进关系的方式,她正不停地搜寻脑子里的问题与布莱特寒暄。
皎洁的月光让布莱特面无表情的脸都柔和了不少,他浅浅地看了卡特丽娜一眼。
“一个很长的故事。”然后他闭上了嘴,很明显,他并不想讲给卡特丽娜听。
“那等布莱特先生以后想讲了,可以告诉我吗?”卡特丽娜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伸手想拉拉布莱特的袖子,但是还是缩了回去。
她的眼中是布莱特在月光下的影子,他清冷高瘦的身影。
“我大概五岁的时候就在诺亚之塔了。”似乎想继续和布莱特交流,卡特丽娜主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老师说,他之所以收养我是因为我的母亲,可是我并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布莱特没有说话。他对卡特丽娜的老师亚瑟夫·特瑞斯也了解不多,只知道那位塔主在术士协会的地位也是一位天赋异禀的术士。
维克多教皇和亚瑟夫好像是多年的好友……布莱特思考了片刻,又放弃了思考。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并不会在他脑子里停留过久。
卡特丽娜见布莱特没有再出声,她也闭上了嘴没有再接下去说,两人就在月光下站了许久。
“布莱特先生,其实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卡特丽娜的手从栏杆上拿了下来,她别扭地绞着自己的衣袖。
“我对你好吗?”布莱特有些疑惑,他觉得自己在与卡特丽娜开始旅行之前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多好,即使是在经历了法阵事件之后,他也只是出于对卡特丽娜行为的怀疑,态度逐渐温和下来。
布莱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硬,情商可能还有点低,不会考虑别人,独来独往。
当初布莱特被教皇收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自请加入骑士团,成为教会的鹰犬。
可是在骑士团还没待多久,以一次全面体检作为契机,团长发现了他体内的白魔素含量超乎寻常,于是拽着他就直接去了教皇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不能让他这样的好苗子留在骑士团。
后来他就作为见习牧师进入神学院和同期的牧师一起学习了。
作为临时的插班生,布莱特没有什么朋友,加上他本来就独来独往的性格,同期的学生都把他视为怪胎。
布莱特不在意这些,他在哪都无所谓,只要能报答教皇的恩情,他就是做牛做马都愿意。
就是这种态度,以至于他直到毕业也没有什么朋友。纽伦斯和雷亚是例外,那两个家伙闯出祸来的时候经常拉上布莱特一起背锅,久而久之就熟了。
由于他的身份和水平,他出了学院之后没有继续参加牧师评级考试,拿了教皇给的身份令牌就直接去别的国家参加净化任务了。
在同期的学生都还在考正式牧师、参加评级的时候,布莱特的净化经验都甩他们几条街了。
这也是布莱特这个名字在神殿里无人问津的原因——如果不提布莱特的姓氏,根本没人知道有这个人,但是提了姓氏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是个孤独的工具,布莱特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一般人要是知道了我之前干的事情,都会恨不得杀了我吧?”卡特丽娜轻轻开口,她好像又回想起她醒来的那一瞬间。
术士们围成一圈,忌惮而又恐惧地注视着她。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摸索着准备起身时,却被地上升起的法阵困在原地。
“为什么变成小女孩了?”他们交头接耳。
“别放松警惕,说不定是她的障眼法!”
“把腿打断了带回去吧!教会那边只要求留个活口!她害了那么多人!”
不……卡特丽娜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不断地回忆着人们的咒骂,人们的指责,可她又不得不努力地去忘却他们。
“但是你现在不记得了,不是么?”布莱特反问道。
卡特丽娜呆在原地,她想点头,可是简单的点头动作却没法表达她的情绪。
“这不是我记不记得的问题……就算我忘记了,那些事情我也确实干过啊。”
“哪些?”布莱特回正头,卡特丽娜在看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间迅速地移开来,她害怕那双平静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杀过人……”她想起亚瑟夫在她记忆里浮现的脸,痛苦又有一丝释然。
“我还制造黑魔素侵蚀区域,我害死过许多人……”
她把手搭在自己的额头前,努力让自己能够细数自己的罪孽。
“我害得他们没法看见月亮……
我害得他们至亲分离……
我是……
我是……”
她突然说不出话。
轻飘飘的句子像是尖锐的石头一样哽在喉咙处,仿佛一旦她细数清楚,她的喉咙就会被自己的所言划得鲜血淋漓。
“我是个罪人呀。”
卡特丽娜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小,她可以清楚地听见夜半蝉鸣声,她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抖动的声音,她甚至可以听见布莱特略微放重的呼吸声。
可是她唯独无法听清自己的声音。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卡特丽娜听到布莱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你回想起来之前,你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
“我就是做不到啊!明明我根本就……”卡特丽娜的情绪突然变得崩溃,“想不想得起来重要吗?!被我害死的那些人不会觉得这不重要吧?!还有您,还有您!”她的手骤然抓住布莱特的手,她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着。
“您难道面对一个杀戮无数的魔女会保持冷静吗?!
您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呀!您对我的态度分明……分明……”
她的目光在触及布莱特的眼睛时,她的手僵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
“您说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真的小女孩……”她的双手开始颤抖。
“您说过的呀!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下!”
布莱特叹了口气,他微微弯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卡特丽娜的头。
他的语气难得出现温柔缱绻:“我向你道歉,为我之前的态度向你道歉。”他是指旅行开始前那段时间他的态度。
布莱特知道自己先前过于耿直的发言在卡特丽娜的心里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影响,他或许也察觉到了自己先前对卡特丽娜的指责是她现如今一部分痛苦的来源。
早知道就……布莱特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卡特丽娜身上发生过这么多事情,他没法直接把现在的白人格卡特丽娜和天灾魔女卡特丽娜划上等号。
这样的判决本就是不公平的。
按照现在卡特丽娜的生长轨迹,她应该出落得正义,善良,加上她惊人的天赋,她应该成为术士界的又一座丰碑,就像艾琳女士那样。而不是受困于黑魔素的侵蚀,愧疚自己根本就记不清的罪业。
忘罪之人还是罪人吗?这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像卡特丽娜这样的例子不算少数,许多黑魔法师在受到侵蚀之前也曾是正义的。
直到他们被处决之前,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也只剩下黑色的灾祸。
他们与卡特丽娜区别无非就在于,卡特丽娜的失忆以及卡特丽娜将精神的分离,让现在的她免受黑魔素的影响。
“我们打个赌吧?”布莱特揉了揉她的脑袋。
卡特丽娜没说话,她只是低头,抓着布莱特的手没有松开。
“根据先前的信息,你布下的正式的法阵一共有五个,你十六岁到二十六岁这十年的记忆也被拆成了碎片作为阵眼封进了法阵。”
卡特丽娜抬眼看着布莱特,她眼底的困惑在布莱特预料之内。
对了,还没有和她说黑人格的事情,卡特丽娜并不知道黑人格……
但是布莱特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把黑人格的存在告诉卡特丽娜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就时间线来算,她分割黑白魔素的时候也正是在她开始设法阵的时候,等到他们关掉第一个法阵……卡特丽娜也就会知道黑人格的存在吧?
“如果在取回所有记忆之后,你成为了天灾魔女,那你的判决——我会亲自把你送上绞刑架。”
“如果那时的我是卡特丽娜呢?”她抬头,金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摇动,她已经明白了布莱特的意思。
现在的她是卡特丽娜,没有受到黑魔素侵蚀精神的,干净,纯粹的卡特丽娜。
“我会寻找真相。”布莱特在卡特丽娜面前摊开手,掌心朝上。
“我会找到你记忆里的真相,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们的赌注。”
属于卡特丽娜的契约物在布莱特的掌中发着莹莹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