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到黛娜基本上已经不去回忆。

可是在浴室中传来的一声声令她难以忍受的声音中，她却忍不住回忆起来。

当她第一次睁开眼睛，在黑暗的地底，

那个应该被黛娜称作“母亲”的女人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新的黑暗精灵女王。』

『……坚强活下去吧，我的女儿，黛茉茜。』

她走了。

毅然决然。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小的婴儿伸向母亲挽留的手。

她只留下黑暗精灵女王的权柄给黛娜。

不，那时候的黛娜还不叫黛娜。

她是新的黑暗精灵女王黛茉茜。

明明才刚出生不久，可是因为被赠予的权柄，

她的脑中被灌注应该知晓的知识，外表也在一瞬间被催生为四、五岁的模样。

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继续成长。

她茫然地离开地底，追寻母亲的脚步，孤独地行走在大地上。

找不到。

她被抛弃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然而每一个见到她的智慧种族，都对她举起武器。

杀。

杀！

杀……

或许躲藏于地底更好。

就像是躲藏于阴沟中的老鼠。

可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烦人的声音。

它们嘶吼着，催促着黛茉茜，去杀戮，去掠夺，去复仇。

黛茉茜无法抵抗这些声音，她太小了。

这本该不是她的权柄，至少不该是她现在能获得的权柄，无时无刻侵蚀着她。

即使有意避开地上的种族。

可是杀戮依旧无法停止。

黛茉茜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召唤出那些亡灵国度中的战士，为她作战，

一次次杀死那些对着她挥舞武器和魔法杖的生命。

——不杀死敌人，敌人就会杀死自己。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还是更久？

黛茉茜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一个遇到的活物，都是她的敌人。

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是下一场战斗的开始。

「……讨厌，这个世界。」

追逐她的人越来越多。

即使黛茉茜每一次都将追杀者杀光，但是总会被发现行踪。

除非她躲进黑暗中。

可是她不想，黑暗中什么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穿白袍的人类找到她，但他们死了，黛茉茜还活着。

他们越来越强了。

「……讨厌这个世界。」

在路过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黛茉茜再一次杀光所有对她举起武器的白袍人。

她倒在花丛中，看着太阳，过于强烈的光线让她止不住的流泪。

「讨厌这个世界。」

身体很累，脑子里的声音很吵。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在这种时候靠近。

但是黛茉茜并不想理会，她就躺在那里，躺在那片花海当中，任由着那个脚步声的主人靠近。

她能听出脚步声的主人相比起那些追杀她的白袍神官，可以称得上是脆弱。

他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黛茉茜随便召唤出一个战士，就能够轻易地杀死他。

战士的身躯在花丛的阴影中凝聚，只要黛茉茜一个指令，靠近的那个人类就会变成一具和那些白袍神官一样的尸体。

『……』靠近的人类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他沉默着，很久之后，他说，『我可以走吗？』

声音很稚嫩。是人类的孩子。

大概和她差不多大的……人类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

上一次，也是人类的孩子。

他们在山林间见到了黛茉茜，然后，他们离开后，白袍神官便追踪而来。

「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黛茉茜生涩地回答：『不、可以。』

她想休息一下。

她太累了，暂时不想进行下一场战斗。

『好吧。』人类的孩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他反而放松下来：『你为什么哭？在我见过的黑暗精灵中，你是最强的。连光明神殿的神官都无法伤害你。』

『这么多神官打你一个，你竟然连伤都没受，很厉害嘛你。』他竟然还夸奖她。

黛茉茜想，反正现在是休息时间，多让这个人类的孩子活一会儿也没关系。

于是她继续生涩地问：『你见过、很多、黑暗、精灵？』

人类的孩子说：『其实不太多。都是一些看起来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被关在笼子里，用特殊的锁链穿过身体锁起来，贩卖它们的奴隶商人说，这样他们就无法施展魔法了。』

仅仅只是寥寥的几句话，黛茉茜已经能够想象那些黑暗精灵的凄惨处境。

作为黑暗精灵女王，这些都是她的子民。

她的心中无法抑制地涌起愤怒和杀意。

「杀！杀入人类的城市！」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复仇，复仇！」

脑子里那些声音疯狂地叫嚣着杀戮，复仇，杀光地上的所有种族。

黛茉茜召唤出无数的阴影战士，他们将那个人类的孩子围住，刀锋已经落在他的脖颈间。

『你在、故意、激怒我、吗？』

明明可以不用告诉她这些事，或许那样，这个人类的孩子还能死得更轻松一些。

黛茉茜不懂这个人类孩子做法的用意。

『不，我只是不喜欢撒谎而已。』人类的孩子声音颤抖着，他无法掩饰对死亡的恐惧，但是他还是继续说道，『你和我见过的其他黑暗精灵不一样。』

『他们的眼睛里只剩下对人类的仇视，又没有复仇的力量，这样的黑暗精灵是绝对无法存活下来的。』

已经成为阶下囚，若不能乖顺一些，在饱受折磨后，等待他们的便只剩下死亡这唯一一条道路。

不过眼前的黑暗精灵是不一样的。

『你足够强大。并且没有其他黑暗精灵那样冷酷。如果你和其他黑暗精灵一样冷酷的话，发现我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杀死我了吧。』

人类孩子甚至给她提出了一个建议：『如果你不再踏足地面，至少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前，待在地下，即使是光明大主教拿你也没办法吧？为什么不躲起来？有了力量，无论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这个人类孩子说这些话的语气太自然了，好像他聊天的对象根本不是一只该死的黑暗精灵，而是一个普通的路人。

甚至是，其他的什么存在。

比如说……朋友？

为什么要对一只黑暗精灵说这种话，她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他不怕她获得力量后去报复人类吗？

他是不是忘记他的脖子上还架着她手下战士的刀锋？

地上种族对黑暗精灵，不应该只会喊打喊杀吗？

「……」

休息似乎有了效果。黛茉茜重新获得了一点力气。

她坐起来，向那个人类的孩子看去。

他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眼睛是天空一样的蓝色。

他站在阳光下，有种如同黛茉茜看太阳一样刺目的明亮感觉。

『如果我、放你离开，你要、去哪里？』黛茉茜问那个人类孩子。

对方理所当然回答道：『当然是回家啊！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黛茉茜看了他很久，终于说道：『你，走吧。』

她命令战士们收起武器，并让开道路。

但是当那个人类的孩子真的离开时，黛茉茜却顺着鲜花们的阴影，一路悄然潜藏进他的影子里。

「狡猾的人类。」

「让我看看你说的话是否是真实的。」

如果这个人类的孩子，敢前往光明神殿泄露她的行踪。

或是向任何人说起她的事情。

黛茉茜将主动展开杀戮。

她会杀光所有她见到的，活着的，地上种族。

直到死亡。

花海中，新生的黑暗精灵女王落尽稚嫩的紫罗兰的影子中，踏往活下去的方向。

……

黛娜陷入柔软的回忆中。

只有这样，她才能抵御浴室中传来的那些声音。

那样的声音继续听下去，她会忍不住……想要杀死那只森林妖精。

「不顾一切。」

哪怕莫尔可能喜欢那只妖精。

哪怕或许会因此惹来大麻烦。

但是黛娜终究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她隐忍着，依靠过去的回忆缓解心中快要溢出来的嫉妒、不甘、杀意……

但这样的隐忍，很快也被森林妖精的那一句话击破。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王都，甚至是离开索马里亚帝国吗？”

“只有你，和我。”

那一瞬间，黛娜所有忍耐都被击穿。

连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出现裂痕。

只剩下最开始的回忆。

黑暗的地底，她无助地向远去的母亲伸出手。

最后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抛，弃。」

不。

不！

黛娜甚至不敢听莫尔的回答。

浴室里，伊芙琳身后的阴影开始扭曲。

但是下一刻，莫尔说：

“不许动。”

无论是在黑暗中扭曲，仿佛挣扎着要爬出来的那些阴影。

还是破开土壤生长出来，已经缠上莫尔小腿的那些藤蔓。

都在莫尔恼火的声音中停止了动作。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伊芙琳。”

虽然嘴上在拒绝着森林妖精，但莫尔的注意力却一直放在伊芙琳身后，那些若隐若现的扭曲阴影上。

毫无疑问，莫尔很熟悉这些阴影中的生物。

……它们是黛娜的召唤物。是黛娜已经很久不曾召唤的东西。

莫尔也是后来才知道，每一次召唤它们，黛娜都会感到无比的痛苦。

“把它们收回去。”

莫尔模棱两可地说着。

他说得含糊，对于伊芙琳来说，像是要她收回藤蔓。

但实际上，他是让黛娜收回她的召唤物们。

无论是不是他心中猜测的那样，黛娜和伊芙琳动手，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伊芙琳沉默地注视者态度坚决的学生，她的那些藤蔓，依旧缠在莫尔的小腿上，等待着她的指令。

只要伊芙琳一声令下，这些藤蔓就会强行将莫尔绑起来，并带走他。

因为莫尔的阻止，黛娜召唤出的那些阴影战士，也只是藏在扭曲的阴影中，沉默着没有继续动作。

但高级施法者对危机的预感还是让伊芙琳察觉到异常。

她在瞬间为自己加持了高阶魔法护盾，甚至给莫尔也加持了一个。

更多的藤蔓生长出来，将莫尔和伊芙琳保护起来。

“有敌人。”伊芙琳肯定地说。

她已经施展侦测魔法，但黛娜的反应也很灵敏，在她施展前的一刻就解除了阴影战士的召唤。

伊芙琳身后的阴影又恢复平静。

可是伊芙琳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那样森冷的杀意，给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很像多米尼卡的魔法。

但更像是亡灵魔法师。

而亡灵魔法师是伊芙琳最讨厌的存在。

伊芙琳的目光往被浴室门挡住的女仆的身影看去。

一个天资卓越的……亡灵魔法师？

唯恐黛娜被伊芙琳发现，莫尔不得不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没有敌人。”莫尔决定把锅甩给雅典娜，“……我是雅典娜的婚约者。刚才那是她送给我的召唤物，我差点儿将它召唤出来。”

伊芙琳皱眉：“亡灵系召唤物？”

莫尔硬着头皮：“……差不多。”

雅典娜确实送给过莫尔召唤物，其中有一只灵界信使，勉强能跟亡灵扯上关系。

伊芙琳紧紧盯着莫尔。

莫尔这才反应过来，在这只森林妖精面前说谎是没有用的。

她拥有能够看破谎言的魔法。

莫尔：“……”

说谎被当场抓获了。

但是伊芙琳却撤销了防御魔法，连带着将绑在莫尔小腿上的藤蔓也收了回去。

“亡灵系召唤物容易噬主，我为你换一个更好的。”她用带着几丝较劲意味的语气说。

她竟然不追究莫尔说谎的事情，就此轻轻揭过了。

“在新生祭结束前，我都会待在神恩学院。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我的法师塔找我。无论谁阻拦，我都会带你离开。”

伊芙琳决定再给心爱的学生一点时间考虑。

如果当她离开时，学生仍然无法做下决定。

她会帮他做出决定。

“明天早上，我会带来你需要的药剂。”

妖精老师还记得和学生的约定。

她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莫尔，然后转身从来时的窗户飞走了。

确定恐怖的森林妖精确实已经离开，莫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随意地用清水冲了冲身体，便穿上放在浴缸边的衣服，向浴室门口快步跑去。

黛娜已经坐了起来。

她低着头，看起来神情很萎靡。

“喂，黛娜！”莫尔局促不安。

不知道黛娜是什么时候清醒的，有没有听见他和伊芙琳……

她的脸色看起来太苍白了。

莫尔下意识蹲下身，想要查看贴身女仆的情况：“你没事……”吧？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向乖顺的女仆突然抬起头，然后猛地将莫尔压在地上。

黑暗精灵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莫尔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按在头的两侧，动弹不得。

她的身体则坐在他的肚子上，伏下身狠狠地堵住他的嘴唇。

莫尔：“！？？？”

什、发生什么事儿了？

等等，黛娜！你做什么啊黛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