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元之初,矮人在扇陆的西峰顶铸造了三座锻炉——他们就是在这里打造出那架巨大的断头台,并用它斩下了伽格斯的头颅。后来,复仇银龙冥德拉烧毁了埃尔夫兰的天国之邦,得逞之后,这头龙又向北飞去,途中顺带着捣毁了矮人建立在扇陆上的家园。幸存的矮人们匆匆离开了西峰顶,再几百年之后,这里又迎来了一群人类,那时,矮人的锻造地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但奇迹的是,人们在废墟深处发现了尚未熄灭的锻火,他们将这簇奇异的火焰保留了下来,重新修筑了锻炉,并给这里取名为‘烟峰’。烟峰上的住民世代以打铁为生,他们锻造的兵刃举世闻名,而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能诞生出几位优秀的剑客并不奇怪。

——雨切以这段话为开头,说起了自己儿时的过往。

我在烟峰上长大,我的养父就是一位剑术师,他对我要求严格。我有两位哥哥,他们分别大我四岁和六岁,在我小的时候,我与这两位哥哥一同习武,但因为年纪太小,家庭氛围又相对严肃,所以他们那时并不会陪我一起玩。

十岁时,我认识了一位叔叔的儿子,他比我小一岁,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一同玩耍。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姑且称他为“阿林”好了。

阿林的老家住在山下,他年纪虽小,却认识许多路,因为他的那些亲戚都住在这附近。在十岁之前,我几乎不曾去过山下,而认识了阿林之后,他便带着我到处闲逛。

我的养父曾说:“我们在巨人的尸体上长大,所以终身怀有敬畏之心。”——他这句话说得没错,扇陆几乎就是一个巨大的遗迹堆,有人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大片岛屿,正好压在了羽地大陆之上。纪元之初,矮人最先相中了这片宝地,他们在遗迹上建立自己的文明,将岩土中的残骸挖掘出来,让它们重现旧日的光泽,而当银龙掠过山顶,繁荣变成昔日竟只用了一瞬。如今站在高处,也依旧能看到扇陆上那些大大小小且深不见底的坑洞——这些都是矮人们的杰作。

人类只取旧日的一点火光,就能照亮自己的前程,所以他们不得不保持着敬畏,心怀感激——敬畏世界如此之大,感激命运之慷慨。

无聊时,阿林便带着我下山。他知道好几条下山的路,却从不告诉我这些路通向各处,但我迷糊如此,所以只管跟着走。从他的家中出发,我们一天通常能走几十里的路,但需要当天去当天回,因而能去的地方也有限——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有地方可去。

小时候,师父(也就是我的养父)总说我胆小,我自己也那么以为,我不敢也不愿和那些陌生人说话,尤其是长着胡子又或是身上有怪味的大人。一路上,我跟在阿林身后,喜欢看他与那些路人说话,却从不听他们讲什么——他好像谁都认识。

在一个少年的眼中,似乎处处是奇遇,我那时并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不知道烟峰坐落于扇陆,不知道扇陆之下是羽地,不知道羽地之外还有海洋……我以为我们一天就能走过全世界的一半,我那时想,只要太阳再晚一点落下,我们就能走到世界的边缘。

我不知道我们将要去往哪里,阿林或许会有目标,但我那时却总固执地认为他是带着我四处瞎转,因为他总是走走停停,有时甚至还要走一段回头路。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带任何吃食上路,但会在口袋里揣几颗石子,手上再拿一根树枝——石子和树枝都是精心挑选的,有了它们就能让我们安心,这是旅行的第一步。有时,为了让旅行更有趣一些,可能还会带上一些活物——一只鸟、一只蝉,又或者是一只青蛙,阿林会把它们带到很远的地方再放掉,又或是送给某个比我们还小的孩子,到那时它们通常都已奄奄一息,但我们乐此不疲。

对于我来说,路总是陌生的,我从不记路,而且即便是去同一个地方似乎也有不同的路可走。在烟峰附近的荒野中,吃的东西也随处可见,阿林认得它们——它将绿色的榛子连同叶子一同砸碎,吃其中未经晾晒的果仁,又或是沿着河道行走,寻找草丛中的浆果。我们并不靠这些东西来填饱肚子,但野果的确能给我们带来一种情绪上的满足。在下山路上,似乎总能路过一棵巨大的栗子树,我们隔着老远就能望到它——还记得阿林第一次将那绿色的果实放在我手里时,细刺扎透了我的袖子,而他则看着我的窘态哈哈大笑。

遗迹在哈坦也是随处可见,在野外,我们时常能看到一些矮人族的奇怪建筑,它们陷在土里,又或是躺在雨季时形成的湖泊之中。我还记得在烟峰东面有一处深坑群,那里的村民会拿着十字镐与铁钩,顺着绳索深入其中,去采集那些埋藏在坑壁中的奇异金属——这些金属从不会对外人售卖,且也只有烟峰的工匠才真正懂得怎样使用它们。在坑洞的附近,烟峰的山脚下,全哈坦地势最高的一条河流全年从这里经过,在河边,巨大的金属拱梁斜斜地卧在荒凉的原野之上,这也是矮人留下的不明建筑之一,这么多个世纪过去了,它似乎一直没有生过锈——显然是一块不错的材料——但人们既没有拆分它,也没有利用它,他们似把它当做山川河流一般的存在,从不去打扰它,任凭它在此地风吹日晒。拱梁的顶端距地面很高,我们时常看到一些大孩子朝那上头扔石子,他们扔得很吃力,却也刚刚能够到拱顶的高度。在倾斜的拱顶上,几片金属由合页式的结构连接着,随风摇摆,孩子们在比谁能将石子投掷到这里,击打出响亮的声音。

我想,也许这拱梁就像养父所说的巨人,但也不尽然,因为它并未赢得大人们的敬畏,反而成了一代代孩子们的沉默玩伴。破败的事物总带有一种严肃的神秘,而这样的氛围一直伴我成长,我期待我长大的那一天,期望有一天能变得像我养父的父亲一般苍老,因为我隐约察觉到老人们的眼中都藏有深邃的智慧,他们一定知道许多事,知道每一处遗迹与每一块碎片的用途与价值。

阿林沿着河流继续走,我紧跟在他身后,而太阳与我们擦肩而过,于是我们汗流浃背。我们要去“东村”,也许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有着同样名字的村庄,但那时我只知道这一处。阿林认得东村的一位占卜者,这位占卜者经营着一家药材铺,我从兜里摸出一枚小铜板,于是这位有着浓密胡子、一身怪味的男人便从玻璃瓶中拿出两粒糖,分给了我和阿林。我们站在铺门口,吃着带有药草味道的糖果,又将一整瓢冷水喝下了肚,之后就准备返程。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路上,却只为在东镇停留吃一颗糖的时间——没有人告诉我这究竟值不值得,我只知道,糖虽好吃,却不比那颗带壳的栗子更让我欣喜,若不是旅行时必须选择一个方向,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目的地。

哈坦的西部与北部都有高山,它们大大延缓了初冬寒冷气流的侵袭,但冬天总归是要来的,它从底部,从四面八方缓缓包围了烟峰。在不知不觉间,长青的树木被覆上了霜雪,溪水也逐渐凝滞、干涸,动物不见了踪影,虫儿停止了鸣叫,世界仿佛正在睡去。但冬季并不令人沮丧——它不仅不单调,反而拓宽了我们探索的道路。穿上厚重的棉衣,带上简陋的冰车,我们便从家里出发了——顺着河道一直向下游行走,就能看到一片弦月模样的湖泊,在这里,一年之中只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湖面才是完全结冰的状态,但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绝对安全。一场雪下过之后,干燥的风吹散了冰层上的积雪,将冰面打磨得光洁而油润,细雪填补了因水位下降而开裂的冰缝,而我们各自拿着两杆冰锥,跪坐在由一块木板与两段铁丝缠绕而成的冰车上,兴奋地在湖面上打着旋。我们总能找到几块完美的冰面——在冬季阳光的照射下,它们光滑得难以想象。

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湖面上玩,到了中午,阿林突然说,他想穿过这片湖去湖的对岸看看,于是我们就出发了——在此之前,我们甚至从未靠近过湖中央。

由于湖面空旷,而我们却又面朝峡谷,所以几乎一直都是逆着强风,抱着冰车徒步前行。直至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才走到了湖对岸——如果这时马上折返,或许还能在入夜时赶回家,但晚饭肯定是吃不上了,也少不了大人们的一顿责骂。阿林并不想现在回去,而我也是一样,我们辛辛苦苦一路走来,手脚也被冻得几乎毫无知觉,不能就这样轻易回去。我心中想——未知的宝藏可能就在前方,也许是伟大的遗迹、一把宝剑,又或是能够满足三个愿望的精怪,总之应该是那种奇迹之物。每次旅行时,我总幻想着会有奇迹降临,也许阿林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又或没有——我不确定,因为我从未问过他。

也算平平无奇——这地方既没有奇迹,也不是一片空旷。走过那片山坳,寒风割面的感觉不见了,我们在山脚下看到了零散的房屋——这里居然有座村落。我其实并不失望,因为这结果理所当然。

奇迹不会轻易出现,它不在山或河的另一端,也不是两个孩童花费一天时间的所得——有人寻求了一辈子,却仍一无所获。

我们去了那里,村落比想象得更要落魄,几乎有大半的房屋都荒废了——有些没了窗户,有些塌了屋顶,有些干脆只剩下一面墙。夕阳的余晖下,终于有人路过了这里,不仅如此,他还叫出了我们的名字。

“阿林,里恩?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问我们。里恩是我那时的小名。

听到对方说话,我们也认出了他,这是一个大孩子,绰号叫枪杆,去年秋天我们还在一起玩过,他教过我们朝拱梁上扔石子的窍门。我们很得意地向他说起了今日的冒险,但阿林有些夸大其词,我怕被对方识破,便开始时不时地纠正阿林,结果弄得这位伙伴手忙脚乱。

枪杆很惊讶我们能来到这里,我那时还小,记不太清他说了些什么,印象中他很高兴,于是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回了家,并在他外祖父很不友善的瞪视中吃了一顿晚饭。现在回想起来,若那时我们没有遇到枪杆,又或者说湖的对岸只是一片荒野,我和阿林恐怕会冻死在那一晚。

枪杆家并不住在这里,这里平时只有他外祖父一个人住,而且很显然这位老人并不富裕。

当晚,我们在枪杆的那间小屋里睡,小屋空间狭窄,有股陈旧的味道,但好在温暖。三个孩子聚在一处,而身边又没有大人的管教,一般来说是不会马上睡觉的,但这里没有灯,屋子里漆黑一片,于是枪杆就在黑暗中念出了一段奇怪的音节,随后一团白光自他手中诞生。

我惊得张大了嘴。

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魔法的瞬间。

我和阿林看着那团温柔的白光,心中震撼莫名,魔法在我们的脑海中产生了共鸣,我那时误以为这就是奇迹。

枪杆说他可以教我们,但必须答应他不能在人前使用这种咒语,而退一步说就算暴露了也不能把他供出来——对此,我们连忙点头答应。

就这样,我们学会了人生当中的第一个魔法,即Vooz-Dyas,创造光。

白色的光芒在自己手中升起,让我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感觉——就好像,我在以自己的意志操控着这个世界。但很快,这种感觉就彻底消退了,因为阿林也使出了这种魔法,我发现他映着白光的眼中也有和我同样的狂热。

这东西也许没那么稀奇——我心想。那时我还不知道“魔法”这个词。

借着魔法的白光,我们打闹了一阵子,直到彻底耗尽了精力才躺下睡觉,但刚睡下没多久,屋子外的动静就吵醒了我们。我是最后一个醒的,醒来时就看到养父站在了床边,他脸色铁青——就像平时一样。他的个子其实不算高,但那时我却感觉,他的脑袋似要顶在了房梁上,肩膀也是那样的阔,就好像这间屋子已经容不下他。

一位弟子掌着灯,他被师尊那宽大的身躯挤得缩成了一团。他用有些畏惧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做了错事。

养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手暖而粗糙。我抬头看着他,见他在朝我笑。

“你打算今晚就在这睡?”他问我,他的声音沉重而让人安心。

我点点头,倒是想马上接着睡,但他却又说:“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你母亲担心你,非要让我出来找你。”

我默默地哭了起来。

养父把我和阿林接了回去。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来这之前又去过哪里、找了多久。

随着我长大,他对我的管教愈发地严格了起来——就像对待我那两位哥哥一样。而在这样严厉的训导之下,我和阿林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了,后来他家搬到了别处,我们便彻底断了联系。

在那之后,我只听过两次别人提起过阿林的名字——一次是阿林偷了别人的东西被抓,他的父亲上门来请养父出面帮忙,另一次则是我十六岁时,听别人说阿林已经娶了亲,是在离这挺远的地方。

我那时还未想过,一年之后自己也将面临一场关于命运的重大改变。

不管如何,我后来选择了离开哈坦,而一种幼稚的想法似乎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至今也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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