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闹得不愉快是迟海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迟云会如此露骨地展现她对梁家的反感,说心里话他自己当然也厌恶梁家,不单单是舅妈,老实温厚的舅舅他同样有怨恨,但他清楚地明白这些恶意都来自于上一辈恩怨的延续,他不希望两家人曾经的伤痛延续到他们这一代。

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迟勋在送走妹妹迟樱去北方读大学后就选择了出身社会,他负担起了迟樱的学杂费用,为了多赚点钱,他顶着父亲迟尉的压力放弃了国营建材厂里的铁饭碗,和他当时的好友梁正军共同集资买了一辆二手货车,搭伙做起了运输建材的生意,后来迟勋娶了梁正军的姐姐梁斯涵为妻,两家遂结为亲戚。随后几年市场经济迅猛发展房地产悄然崛起,建材运输需求量日渐膨胀,运费节节攀高,货车买了一辆又一辆,一眼看去仿佛未来一片坦途,迟梁两家进入了蜜月期,真个就亲如一家。

谁料想到迟勋在长期的货运物流交接中看清了时代的风口就快过去,房地产的大蛋糕再怎么迅猛也会有底层市场瓜分完毕的时刻,他不甘心于一辈子当一个货运小老板,必须要在最后的时机下场抢夺余下的资源,他在1998年,云海两兄妹两岁的时候向梁家人提出了自己的构想,他希望将车队尽快出手,把能动用的存款都投入到核心的建材生产上去,入股一家水泥厂,老板是他深交的一个山西富商。

迟勋的构想遭到了梁正军妻子的强烈反对,对于这样一个能有稳定货源的车队,她无法想象放弃下金蛋的母鸡是怎样一种行为,而梁正军性格憨厚惧内,梁家的内外大事具是女方拍板,最后迟勋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到了一年后,迟勋已经不能忍受机会从他手中逐渐溜走,他向梁家提出分产。

两家分产这件事是未来一切矛盾的源泉,由于迟勋和梁正军亲如兄弟并没有签署任何正式的产业合同,车队的经营也不是有限公司的模式,这就导致分产的过程冲突不断,迟家有迟家的理,梁家有梁家的理,最终,迟勋选择了退一步,他将所有的实体资产都归于梁家,自己带走了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六十万,两家在生意上正式宣告分手,在那一年的国庆节,两家吃了一顿散伙饭,这也是迟梁两家最后一次和睦的聚会,在饭局结束后,喝得有些多的迟勋郑重其事地搂着梁正军的脖子,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对他说道:

“正军,听我说,接下来几年你要赶紧买地,把所有的钱都换成房产。”

梁正军当他喝多了,没当回事,当时笑着答应,一夜过后就忘了干净。

其后,迟勋从建材业发家,一直到成为当地最豪横的地产商,只用了六年时光,迟家在*市说一不二,黑白通吃,而梁家,既没有保住车队的运营,也没有买下那几年入手就能够富贵一生的房产,在十年内走向了举步维艰的境地,最后居然连一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全靠梁斯涵将娘家的老房子给予弟弟一家才没落得租房的窘境。

若说单单是迟家显贵,梁家没落倒也罢了,以迟勋的性格是不会放任好友兼亲家梁正军不管的,但是在迟勋独身拼搏的前六年,却发生了两家最终决裂的事件——迟勋的岳父患上癌症逝世。

本来两家人商议好轮流照顾梁父,但梁正军的妻子却死活不同意多接近病人,在家里又哭又闹,以离婚相逼,最终梁正军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能躲就躲,除了按时打钱过来,居然再不理会。梁斯涵在迟勋的同意后将父亲接到了家里,床前床后辛苦照料了两年,直到老人病逝,自此迟勋再也无法原谅梁家。而随着迟家走高,梁家对自身衰落的痛苦怨恨也因妒忌转移到了迟家,曾经如此亲密的两家就成了横眉冷对的仇家。

而迟云和迟海也在上一辈风风雨雨的纠葛中成为梁家仇恨的对象,兄妹也同时继承了父辈的恨意,最终在大厦倾倒的那一年彻底爆发,特别是迟云,她在刚懂事的年纪就亲眼看到父母因为外公的事痛苦万分,又其后亲身遭到舅妈的无情对待,又看到舅舅的无动于衷,她对梁家的恨是最彻底最坚定的。

千禧年的风雨飘摇铸就了边陲小城灰色调的时代悲歌,身处世纪之交的大时代中,凡人庸庸碌碌不过为碎银几两,有人风光大笑有人哀戚悖哭,最终都归于如今的沉寂,回首望去,却只不过十多年的光阴,而浩渺无边际的未来还横亘在道路前方,不知茫茫几何。

迟海拧开房门,就像拧开了时光的钥匙。

他的卧室一如曾经那样,往昔时光尘封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有一股令他怀念的气息,就连窗外摇曳的树影都撩拨着记忆之弦,令他一阵恍惚,书桌上摆放着一本笔记,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他曾经用来摘抄英语短句的本子。正当他沉溺往昔不可自拔的时候,夜风渐起,窗外落叶簌簌,那本笔记在晚风的抚动下哗啦啦翻动,最后停留在某一页。

他走到书桌前,看到翻开的那一页正中央写了一行娟秀的字:你在哪里。他认得那是她的字迹,而空白处零星缀有几滴风干的泪痕。他的胸口隐隐一痛,深深叹了口气,拉开书桌抽屉,将笔记本塞了进去。

他难以相信这是租出去五年的房子,居然让他觉得自身经历的五年才是幻觉。躺在床上,他深深嗅了嗅床单和被子那熟悉的气味,那一瞬间他仿佛还是那个仍在读中学的自己,在这张床上睡到清晨就会被床头的那个米老鼠闹钟叫醒,他会睡眼惺忪地穿好衣物洗漱吃饭上学。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逝去的时光只会在过去远远看着他,无论怎么渴望都无法将走过的路再走一次,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卡通吊灯,觉得这实在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情,身边的一切什么都没变,却只有自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这个夜晚他睡得很不安稳,并不是他失眠,反而是因为他感觉太好,好到让他有点害怕,他并不想再次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他并不打算后面真的住回来,他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刷着短视频,一直到深夜,他觉得口干,就起身披上外套去了一趟厕所。

起夜的时候他看到过道尽头有光闪烁,慢慢走过去,看到漆黑的客厅只有电视机开着,迟云靠在沙发上在看夜间的综艺,电视机上的挂钟显示已经是凌晨四点过。

“睡不着?”他问道。

“失眠很久了。”她理了下乱糟糟的额发。

迟海走过去,坐在茶几另一端,电视机的光闪烁着,照得迟云的脸黑白交错,她很疲惫地对他摆了摆手,说道:“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你明天不是要回去上班么?”

“我那小生意没那么急,你明天不是要出国吗,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每年我会回来四五次,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接你过去玩一段时间,想见我没你想的那么难。”她笑着说,显得很放松的样子,这是一天以来迟海见她最放松的时刻。

“嗯…”他点点头,“看到你工作做得这么好,男朋友也很优秀,我真的蛮开心的,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你。”

她疲惫的眼神有些触动似的闪烁了一下,问道:“担心我什么。”

“你性格太像爸爸,过于刚直,做事情理当一帆风顺,可是,待人于外却显得太刻薄了些,行事风格也过于武断,我担心你…慧极而伤。”

“你觉得…我会走爸爸的老路?”

迟海沉默。

“哥,你别担心,”她起身走到迟海身边坐下,握住他的右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迟海抬头,泪水盈眶,他咬牙说道:“我不要你做的有多好!你明白?你要过好!过好!”

迟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去休息吧,去吧。”

他起身,临到过道边,转头看向她,她回以微笑,迟海感到一阵失望,他知道最终她不会有任何改变,无声叹息后,消失在过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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