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洒向西方监狱的顶梁和屋檐,把苍白的石面染成金涩。空气凝滞,在监狱东侧的高台花园中,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空中鸟儿轻柔的悲鸣,还有远方城区逐渐微弱的喧哗。

薇诺奥拉凝望着下方一层层的花园阶梯、远处的围墙垛口以及更远处德萨克雄都的皇宫。看着太阳在她的故乡垂落,这一幕美景让她感到不安。

但却有某种不属于德萨克的焦黑和血渍。一根金色的发丝被风吹落到她的机械手臂,在蓝色的机械荧光下 ,发丝变得乌黑。换做平日,她应该已经梳洗整理,除去血、汗和火焰的气味。

但今天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薇诺奥拉深吸一口气,她闭着眼睛站在阶梯花园,一直等到太阳完全落下,阳光再也照不到她时,她才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她深爱的城市,以及这座带给她慰藉的花园。然后转过身,返回监狱的主殿。

监狱里比以往更加的冰冷死寂,囚犯遇见她都一言不发,在可怖的缄默中碎步走过。她来到了训练厅,静静地站在中心,独身一人,空气的寒意钻进骨缝,悲伤、悔恨、恐惧、耻辱……种种罪恶如裹尸布盖住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囚犯们今天格外的识趣,没有一个人靠近这里,薇诺奥拉心中对此感激。

就这样,她就在这里一动不动,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走廊响起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但薇诺奥拉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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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厅的大门被叩响。

“如果是端茶倒水的话,就免了吧。”薇诺奥拉背对着门,只送过去这一句话。

但是大门对面的人并没有接受她的话,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吜声,进入训练厅的大门被打开了。来者顺手将门紧闭,目不转睛地看着薇诺奥拉。

“真可怜,睡不着吧,”

来者的声音让薇诺奥拉轻轻一颤。“也是,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到雄都,贴身女仆又被自己调去招待外邦特使,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修女卡洁……”她皱着眉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打算与你废话,公主殿下。”她拔出剑,火焰在剑身焚烧。“你应该预料过有这一天。”

“是么,你就是叛徒么。”薇诺奥拉点了点头,一把利刃从她机械手腕处延伸,足足有她的两臂之长,最后显露的是没有任何处理的握柄,她直接握住钢铁的部分,举剑指向卡洁,“你应该知道,论剑术和骑术,整个王国内没有人能与我匹敌吧。”

卡洁微笑着点头,剑刃的火焰瞬间消散。“果然,还是这种思考回路。”她故意嘲弄着薇诺奥拉,“我们也不浪费时间和你辩驳了。公主殿下,您刚刚说王国内没有人能与你匹敌对吧,那正好,我给您带来个熟人。”

我从立柱的阴影下走出,迎着薇诺奥拉冰冷的视线,走向一旁的训练架,拿起一把训练用剑,加了重量,磨平了刃。我与她交换了眼神。

然后薇诺奥拉凶猛地挥起剑,向我扑来。

我向后跳开,躲过这一击。

“你还在恨么?”我刚一开口,就被再次冲过来的薇诺奥拉打断。剑锋直冲胸口刺来。我用剑拨开,后退了一步。

“薇诺奥拉──”说着,薇诺奥拉再次出手,比刚才更加不留情面。

这一次是两记连续的攻击,一高一低。由赛特亚著名巧匠打造的神兵,一旦命中便断骨碎石。我不得不招架。先是用侧步闪开第一击,然后用剑接下第二击。钢铁相撞的震感沿着我的手臂传了上来。

“当时,你去哪了?”薇诺奥拉说着,绕着我踱步。

我垂下武器。“你真的想知道么?”低低地说。

“是。”薇诺奥拉怒火中烧,手中握紧了剑。

我叹了口气。“这样啊。”说着,我低头沉思,随后看了看四周,卡洁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薇诺奥拉等着我,握剑的手松开又扣紧。

等我将思绪和视线重新转移到她身上时,薇诺奥拉立刻就出手了。她快步冲过来,用的剑法是我不认识的,可能是哪个宫廷教师,又可能是纯粹的愤怒。我借力用力,架开了每一次攻击,不想直接以硬碰硬。

换做是以前,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斥责公主的狼狈不堪──只想着进攻,结果让自己门户大开、破绽百出。但我不会打扰她的情绪,她有足够的理由宣泄愤怒。我也不会趁人之危,攻击公主的破绽。如果她非得狠狠打他一顿不可,那就让她打个痛快吧。

“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离开了?”薇诺奥拉在挥砍的间歇问道。

─────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老国王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

羽毛笔每一次下落,都是震怒之下的戳刺。他的笔触宛如激烈的炮火。

很少能看到老国王的情绪如此外露。

“咋了这是?”我问。

“我们对自己恐惧的事物过于固执,”国王依然没有抬头,但暂且停下了愤怒的疾书。“我们太傻了。我太傻了。为了保护自己,我们亲手创造出了自己最怕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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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直指颈项的重击被我格挡住。女性的剑法一般是如流水般变换巧妙,但现在只能感受到她强大的力道,让我后撤一步。

“你无话可说吗?”薇诺奥拉以命令的口吻问道。

“我本应与您父王在一起。”我答道。

“你没有回答问题。”薇诺奥拉吼道。机械手臂充盈着蓝色光芒,手中的长剑显露魔法与机械的纹路。

德萨克的锋刃。人民这么赞颂她。

公主举起剑对准了我,表情坚毅、寸步不让。

“用你自己的武器。”她说。

“你没穿护甲。”我反驳道。

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拼上性命的打过,顶多断几根骨头的程度,但她现在想玩命了。

“我不在乎。”她说。

我低下头。将剑放回训练厅的武器架,怀着沉重的心情,不情愿地掏出自己的匕首和枪,然后回到开阔的大厅中央。

一句话都没多说,薇诺奥拉攻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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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我说。

老国王停下了笔。从我进门开始,这是他第一次抬起头。那一刻,他突然苍老了许多。额头布满沟壑,须发早已灰白。虽然他早已不再年轻。

“我很自责,”老国王说道。他双眼飘向空荡的远方。“我放给他们的权力太多了。这件事我始终心存疑虑,但他们据理力争,而且也有贵族的支持。现在,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是我失察。我要下谕,命令审判庭暂停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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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诺奥拉轻巧发力,剑刃冲着我蹿来。魔法让我隔着数米就感受它的寒意,毕露的锋芒撕开空气,直奔我的喉头。

我闪身一避,用匕首架开了致命一击,同时小心地避免让锋刃变形出的锯齿勾住自己的匕首。

这把剑刃薇诺奥拉至今没有为它命名。事实上,这把武器是专门设计给她的机械手臂。在未经历练的人手中,自戕的危险并不亚于对敌。从小,她就想要一把专属于自己的武器,她的哥哥们总是许诺等她再长大点,就让人为她打造。

她向前飞跃,长剑像镰刀一样劈下来。我接不下来,只能闪到一边,但公主立刻追击一记旋转突刺。剑尖距我不过数寸,锋刃的边缘堪堪擦过脖颈。薇诺奥拉并没有手下留情。

这把长剑握在手中异常轻盈,而且平衡完美,是一件卓越的武器,代表了一位巧匠的巅峰技巧。

当德萨克远在襁褓之时,武器全由赛特亚民族所打造,他们对建筑、雕刻、锻造都有着极致的追求。而伟大的神兵锻造是德萨克尊贵的标志,数个世纪来能在德萨克称得上神兵的屈指可数,除了薇诺奥拉手中这把,据我所知的就只有瓦尼斯的晨曦之枪,那是曼伦划破煌蛛神黑暗的神兵利器,自那以后,它一直都是德萨克执政者的象征。

薇诺奥拉低吼一声,发力向我扑来。但我一心守势,干净利落地让到一边,时刻都把握着对周遭的距离感。我的匕首在面前留下一道道残影,每次都能将刺向自己的武器挑开。

年少时的薇诺奥拉一直都在学习如何使用刀剑、枪戟和拳脚──同时也在学习军事历史和修辞学,没有放下智识方面的锻炼。她本打算继承的是晨曦之枪,不过她现在手中的武器也已融会贯通。

薇诺奥拉对我步步紧逼,每一次攻击都带着愤怒。她招招相扣,不给我留下任何间隙。突刺一被弹开就立刻变成上挑,紧接着两下横扫,先切腰腹,再抹咽喉。但我闪转腾挪,小小的匕首宛如铁壁,同时用手枪进行骚扰,将所有招数都一一化解。

虽然薇诺奥拉曾经是我的学生,但她更加年轻更加灵活。她已不再是那个空有抱负的小女孩了,而是历经战斗淬炼的战士。可奈何,却因我而深陷在猜忌的囹圄中。她无情地进击,迫使我步步败退。

我使尽了浑身解数才能勉力自保……但无法坚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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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低下头,读了一遍自己的信。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若我早有胆魄,或许德萨克的境遇早可化解。”他说。

他在信上签下名字,然后在旁边滴上融化的皇家兰蜡,盖上了自己的印鉴。

他对着印鉴吹了口气,然后提起信纸,轻轻摇晃,让火蜡尽快冷却。

蜡印凝定,国王将手谕卷好,塞进了一个白色硬皮筒中,封紧了盖子。

随后看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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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强躲过了一记刁钻的横切,在最后一瞬间偏了下脑袋。长剑锯齿状的锋刃划过我的脸颊,见了血。

从交手开始,我第一次觉得,公主可能真的是想要我的命。

老国王因我的懦弱而死,我继而死在公主手下,这倒也合算。

公主用脚踢飞我的匕首,倏尔旋身,剑刃划过一道狭长的弧线,飞向我的脖颈。

这是完美的杀招,是我亲自教给她的。薇诺奥拉的步伐已经炉火纯青,而且最初挑开格挡的那一下力道恰到好处,既足以将武器打到一边,又不至于拖慢最后一击。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能力挡下来的。虽然没有丝毫的余裕,但我十分相信自己的速度,虽已经疲惫不堪,但也足以躲过这一击。

然而,我却纹丝未动。我早已丧失斗志。

我微微抬起下颌,让这致命的一刺可以不留悬念。

锋刃如毒蛇吐信。这一击速度奇快、技巧精湛、力道十足,足以洞穿骨肉,几乎能让我瞬间毙命。

致命的一招在刚刚触碰到我咽喉的时候生生止住。一串血滴淌了下来,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离开?”公主问道。

我咽了一下口水。温暖的鲜血顺着我的脖子向下滑。“因我难辞其咎,”我说,“我本应在场。”

她将锋刃横在我的咽喉前,定了片刻,然后退了回来。她似乎突然凋零了,所有怒火都倾泻一空,只剩下一个悲伤、迷茫的女孩。

“父皇那晚对你说了什么?”她问,“你才会想要离开德萨克。”

“不,不是离开,”我摇了摇头,“是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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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审判庭停止抓捕,再与修女会各方商议,修缮律法。”他说,“想必就能化解德萨克的矛盾了。”

“这不挺好的。”我由衷地感谢道。

“但肯定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并且,事到如今也很让人相信德萨克会违背传统,对律法进行修改。”

我点了点头,我不太懂这些政事,但对德萨克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

“所以,我想让你与薇诺奥拉成婚。”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看着国王递过来的信筒,没有伸手去接。

“我和谁?”

“和我心爱的女儿,薇诺奥拉成婚。这样一来,不仅你真正地成为了我们家的孩子,也让那些人知道,德萨克并非与世隔绝的孤立主义。”

我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听着老国王继续讲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孩子也会开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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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父皇想让我们成婚,作为德萨克改变的象征?”薇诺奥拉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摇头,“太好笑了,你觉得我会信这种鬼话么。”

“是啊,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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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眉头紧锁。

“我做不到,”我说,“我不是当皇亲国戚的那块料,您老人家知道的,而且我一直把薇诺奥拉当妹妹看。”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国王说,“但必须强制命令审判庭收手,才能避免对抗升级,同时,你是德萨克最为认可的外人,只有你与薇诺奥拉成婚,人们才会相信德萨克在经历改变。孩子,我别无选择。”

“不,我……做不到,我……抱歉,请让我想一想。”

“啊,好好想一想吧,”他说,“我先去派人将这一法令交给修女会,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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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你就逃跑了?离开了德萨克,于是父皇在送信的途中遇害?”她冷笑道,愤怒一触即发,“胡说八道!我发现父皇的遗体时根本没有什么信筒!”

“我知道,”我闭上了眼睛,“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遇害。”

“够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了,父皇想让我嫁给你?还想要与古神信徒和解?你就打算用这种蹩脚的笑话搪塞我么。”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那你证明给我看啊!”她大吼道。

“我无法证明,”我深吸一口气,“但你可以相信我,有人打算对德萨克图谋不轨,破坏来自不易的和平,你必须相信我。”

她选择了沉默。方才迸发的怒火几乎立刻就从薇诺奥拉心中熄灭了。眼泪涌上他的双眼,拼命不让泪水流出来。

那一刻,她又成为了一个孩子,担惊受怕、孤苦伶仃。

“我……”话语在她唇舌间挤压成型,准备冲口而出。

薇诺奥拉晕倒了。

“很抱歉打扰你们的对话,”卡洁手上还残留着法术的金色余烬。“他们来了,该带公主殿下走了。”

我平复好心情,抱起昏倒在地的薇诺奥拉,向卡洁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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