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往往出乎围观群众们的意料。

织部良三摇了摇头道:“织部流的输赢跟别的因素完全没有关系,哪怕有什么稀奇的声音存在,也只有意志不坚定的人才会动摇,终归是技不如人。”

“年轻人,今后注意些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海谷一眼,随即起身,“你们走吧。”

“多谢前辈。”

海谷说完这句,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将香子的手攥住。

她的手冷得像铁,但他握得更紧。

也许是因为掌心中的炙热,香子这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看向海谷,僵硬地随他起身了。

“我们走吧。”海谷轻声道,“没事了。”

香子呆呆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就在两人即将行至茶室入口处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喝叱: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拍拍屁股就可以一走了之吗?!”

海谷定住脚步,回头望去,竟是茶会一开始时的那个前来问候的微胖中年人——庸轩厚司。

原以为已经没热闹看了的众人目光又重新聚成了一团。

海谷转身踏前一步,先挡在香子身前,而后开口道:“晚辈再待下去也没意义,所以先行离开。”

“哼,你搅扰了茶道比试,想这么简单就一走了之么?”

此人正因先前自家流派输于远洲流,因此愤懑在心,兼之前面又被织部良三呛过了面子,现在一心要讨好对方;如今正好有个机会出现在眼前,可以借此重新涨点面子回来,说不定还能博取一些织部流的好感。

因此,庸轩厚司继续冷笑道,“织部流底蕴何其深厚?若不是你故意搅扰些奇怪的响声出来,这最后一场对决怎会有差错?”

眼下正有个平民小子闯祸在眼前,怎能不好好利用利用这个「无家无门」之人?

反正前面打探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既不是宗谷的海谷氏,也非山形县的海谷氏,更非大阪府的海谷,还不是随便拿捏?

海谷吐了口气,眨眼间浓郁的雾灰色已经绽放在他眼底。

总之,先用语言技巧找他的漏洞,反正情绪灵体的一切变化都掌握在我眼中。

现在不让我走,等下让你请我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海谷将要开口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一旁站着的织部良三老爷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可没听见这年轻人搞出什么奇怪的动静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双眸如鹰般盯向了庸轩厚司道:“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我织部流茶道门人中可没有那种爱找借口的胆小鬼!”

这......几乎所有人都暗自惊叹了。

织部良三显然话中有话——“爱找借口的胆小鬼”指的是实际上是谁,哪有人会听不懂?

庸轩厚司此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又气又迷惑。

我给这臭老头拍马屁,他还反而骂我是什么意思?

他殊不知织部良三此人生平最是古板,不喜嬉性讨好之人,对阿谀奉承之辈更是厌恶,骨子里是个纯粹的「昭和男儿」。

虽说海、香二人所发出的声音确实有些不妥,但凭海谷那种肯承担一切,知错认错的男子气概,打心底里织部良三就对其欣赏,何来讨厌呢?

反倒是庸轩厚司,从一开始就喜欢充当那种“我来说句公道话”的所谓「好人」,在前面的茶道对决的时候还故意咳嗽干扰远洲流派的门人......

现在一瞅到有机会便立马跳出来「正义执言」......

若不是人多,织部良三早就想过去给他俩大嘴巴子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男子气概」!

就连海谷都在心中暗笑——毕竟有魔眼的存在,在场所有人的情绪灵体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庸轩厚司还拍马屁呢......拍到马蹄子被踹了还糊涂不自知。

“嘿嘿,您说的极是。”庸轩厚司竟还舍得下面子陪着笑脸道,“织部流门人的风评,茶道界内都是有目共睹的。”

“哼。”织部良三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海谷见状,便也道一声“叨扰了”转身准备携着香子离开。

庸轩厚司见这情形,愈想愈气,就在海谷转过身的刹那间重新开口道:“好端端一场暮春茶会,硬是被个粗俗的人搅得不清净!”

海谷置若罔闻地牵着香子,跨出门外。

“要是个有门有面的人倒也罢了,偏偏是个既没有出身也不懂茶道的平民!”他在后头指桑骂槐道,“简直就是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接着又是一通斥责身份低微等的话语。

然而这话压根飞不进海谷的耳中。

“慢点。”他在玄关处扶着香子坐下,轻轻地帮她脱下布袜。

“唔......”香子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她满脸愧疚地埋着头低声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被地板上的小蜘蛛吓到的话......”

若只是被抚摸着,香子当然会甘之如饴地默默享受。

可许多女人都有害怕虫子的天性,一见到便会吓得控制不住发出不得了的声音。

这才导致了目前的局面。

“没事的,我们走吧。”

海谷安慰着香子道,“他们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

突然间,喋喋不休的后方最终传出一句洪钟般大声的话语,打断了海谷对香子的轻声安慰,声音贯穿了整个屋子内外:

“这北泽家的三小姐也不知是从哪捡来的软饭男,从头到尾只会装腔作势,真是败尽了北泽家的脸!”

此话一出,内外顿时鸦雀无声。

如果说前面庸轩厚司的话不过是指桑骂槐,并未真正意义上指名道姓。

如今这番话,算是彻底撕破脸皮,折辱北泽家了。

好不容易才稳住心态的香子一听见那些话,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一个趔趄朝地上摔了过去。

所幸海谷眼疾手快,稳稳承住了她。

“海、海谷君......”香子眼睛通红,什么其他的话也说不出,只是重复叫着他的名字,“海谷君......”

“摔疼了吗?”海谷柔声道,“不要紧吧,香子。”

此刻,茶室内疾步走出一人,还能是谁,正是庸轩厚司。

他行至门口,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而后将茶室的屏风门重重地关上了。

回到茶室内的庸轩厚司哈哈大笑起来。

“像这样一点本事都没有,光会攀女人高枝的废物,也就只有北泽家的三小姐能捡到了!”

许多趋炎附势之人也跟从着他一起点头赞同道:

“就是说啊,北泽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北泽龙胜这辈子什么都要强,偏偏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女儿倒是软弱得很。”

“这北泽家的三小姐往年都不来茶会,今年一来就出这样的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她往年不来了。”

席位上的织部良三听着这些话,皱的眉头愈发紧了,他清了清嗓子道:“依我看这茶会不如就到这。”

“且慢!”庸轩厚司愈发起劲了,“依晚辈看,前面的对局都只不过是初试,茶道深邃悠远,不如各流派重头再比一次,才好分真正的高下。”

场内的诸多茶道流派一听这番话,竟都纷纷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

总不能一次就被远洲流拔了头筹,从此在茶道上就矮人一截吧?

“这么一说,倒是挺适合再比一轮!”

“厚司兄说的话还是颇有见地的。”

“不过是门下人稍有不慎,难道真就不如远洲流么?”

“再比一次吧!”

“再比过!”

诸多茶道流派门下弟子或二三把手也都纷纷开口表示赞同。

而上一轮拔得头筹的远洲流门人小堀智人也并未提出反对,默默征求了一下门内家老的意见后,便也等待再比第二轮。

“正好也少了些无关人等。”庸轩厚司搓手笑着,“这下比试才算真正清净,免得老是被一些不懂茶道也不懂做人的家伙混进来。”

“织部前辈您认为呢?”他颇具挑衅意味地朝织部良三问道。

“哼。”织部良三不以为意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人多势众」。

少数派服从多数派,这在许多业界内都是一种潜规则。

哪怕在茶道界也不例外。

“甚好甚好!”感觉重新挣到些面子的庸轩厚司哈哈大笑道,“多少有些热血沸腾了!容我把门开开,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他张开双臂,走近门前,正欲将这扇屏风门由左至右一把拉开。

此刻,突如其来“噌!”的一声。

整扇门从外面被重重的拉开了。

蓦然间由外朝内照进来的日光犹如破晓般刺眼,顿时吓得庸轩厚司往身后一跌,直接摔倒在榻榻米上。

一位身穿靛青纹付羽织袴的青年静静地站在门口处。

“晚辈略懂茶道,不知能否参与这第二轮茶道比试?”

海谷神情自若地看着茶室内的所有人,瞳孔中一片古井无波。

室内众人先是无不吃惊地看向他,而后都哄然大笑起来。

“狂妄至极!”

“这孩子真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竟敢开口说什么也要参与这轮茶道比试,真是笑掉大牙!”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海谷静静地端详着他们,感受着一片由嘲弄、讽刺、讥笑组成的浪涛;只有他自己知道,一道上溯四百余年前的古老残魂正附着在自己体内。

那道残魂的主人,名唤千利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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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千利休,生于1522年,卒于1591年,日本战国时期安土桃山时代著名的茶道宗师,先后作为首席茶师侍奉过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被誉为日本茶道数百余年来之巅峰大成者,日本茶道界尊其为“茶圣”。

作者的话:为感谢今日读者打赏,特地加更一章,本章为三千多字的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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