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莉尔站在岸边,她手中拿着一枚苹果大小的透明丝线球——那种树脂般的光泽,让伊芙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某些耐用的合成高分子材料。

“然后呢?”丝翠琪看着自己这位搭档,“你不能总愣在这里。”

“院长把这东西当宝贝,她临走前才把这东西交给我。”勒莉尔说,“我在想,她是不是忘了什么——比如说,使用它的咒语之类的。”

丝翠琪摇了摇头,她夺过勒莉尔手中的球体,毫不犹豫地将它抛进了水中。

丝线球浮在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又如花朵般绽开——此时,一根根透明丝线向外舒展着,形成网状的立体轮廓。

伊芙还在惊叹于这东西的神奇,而身旁的勒莉尔又扔出了另一颗同样的丝线球。

很快,细网拼成了大船——两艘大船稳稳地漂浮着,那些透明丝线织成了细密的纱网,就如水黾的腿一般,“勒”在水面上却丝毫没有沾湿。

这两艘船虽然样子古怪,但浮在波纹荡漾的湖面上却稳得出奇:宽阔而平整的船底,低矮的船舷,柔性的骨架——或许它就是为这里而设计的。

“精灵们的发明。”看到众人一脸好奇的模样,勒莉尔解释道,“这东西虽然好用,但院长一直都不肯拿出来——毕竟,如果没了这两艘船,就没办法再回到精灵地。”

“这船看起来是不是有点……超前?我以为精灵会用一片大叶子渡河。”艾琳德说。

“帕尔纳丝是森精灵的故乡,这里的精灵和外面那些遗族不同。”勒莉尔说,“若是夸张点说,在这些帕尔纳丝的精灵眼中,人类可能才更原始一些。”

“精灵的确要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能把他们理解成什么崇尚自然的部族。”雨切说,“如果以人类来举例——即便是在天暇川的两岸,南北居民的习俗也截然不同,更别提这些足迹遍布各大洲的精灵了。”

在他们说闲话的时候,丝翠琪已经将她的马牵上船,为避免马儿不安分,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浆果,借此来吸引它的注意力。

“咱们是要把这些动物也装上船吗?”伊芙问她。

“只能这样了,留在这里可没人看顾。”丝翠琪说,“把络荆棘树的种子掺进浆果里,让它们吃一点,会有镇定的功效。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晕船,同样也可以来上一颗,包你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整天。”

“什么种子?我好像从来没听过这种东西。”

“络荆棘树,只在帕尔纳丝生长的小灌木。”丝翠琪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是好东西——把这东西泡进酒里,在失眠的时候喝一杯,很快就能睡着,你睡眠怎么样?”

“挺好的。”

“哦,你年纪还小,暂时还没这种烦恼。”可紧接着,她又说道,“你想要来点吗?我来时顺手采了一些,可以匀你一部分。其实上次来时,我就想着能不能弄些种子或枝条回去种,但好像不行,所以我今年又在这挖了些土,希望有用……”

丝翠琪将一个玻璃小瓶塞给了伊芙,于是她也就收下了。瓶子里放着一些青色或褐色的颗粒,看起来像是某种发了霉的豆子。

“这东西有依赖性吗?”伊芙问她。

“你问成不成瘾?大概是没有,但有毒。”丝翠琪回答,“如果只是为了助眠或者止痛,三两粒泡一瓶酒也就够了,每次只喝一小杯,但要记住,种子不要捣碎——它的药性只在表皮上的那一层。”

伊芙点点头,将她的话记下了。

头鹿拉弗为白鹿们做出了榜样,它第一个跳上了船,随后其余白鹿也陆续跳了上去。看它们趴在船上战战兢兢的样子,丝翠琪也给它们喂了一些掺了树种的浆果。

十二头鹿与三匹马占据了两艘船的大部分空间,等队员们登乘之后,船上就显得满满当当了。

在船上,他们是这样分队的——勒莉尔、艾琳德、雨切、伊芙、洛佩尔和卡妮带着两匹马、四头鹿搭乘第一艘船;而丝翠琪、黛利兹、莉梅亚、芮迪萝、哈沙与亚兰尼姐妹带着一匹马与另外八头鹿搭乘第二艘船。

“这真的安全吗?”伊芙看到,低矮的船舷上沿几乎压得要和水面持平了。

“放心,只要咱们身后的这些伙伴不乱跑,那就很安全。”勒莉尔说。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念了个简单的咒语,从湖中拾起一团水,洒在了众人脚下,于是伊芙看到——这团水被纱网托起,并且很快缩小不见了,像是被船体吸收了一般。

这艘船有着十分独特的设计,其双层网状的结构能保证湖水永远只从一面排向另一面。

勒莉尔与丝翠琪配合着,将两艘船的船头与船尾对齐,用几条绳索绑在一起——船体本就宽阔,且又是平头船的形状,当她们绑好绳索之后,这两艘船几乎成了一体,且似乎又宽敞了许多。

随后,两人将篷布铺在了连接处,遮盖了透明的船底。此时,动物们分别被安置于两端,而两条船上的人则坐在靠近中心的连接处,这样他们便又能聚在一起聊天了。

要驾驭这两艘大船并不容易,所以他们只能使用魔法——每艘船每次出两人,一共分成三组,每过一段时间轮换一组,而由于船体底面较大,采用水流推动的方式要比用风更有效率一些。

“本质上说,圣神的梦境是在污染现实的空间,而越是靠近其核心,所能看到的景象也就越怪异。”勒莉尔不得不再次强调一遍出发前院长便嘱托过他们的事:“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去触碰。”

引导的魔法依次建立,水流在船底形成如蛇般蜿蜒的通路,船体缓慢而稳定地向前加速,并驶离了岸边——勒莉尔担心孩子们无法稳定控制驱动魔法,因而对纹印驱动能力进行了一些强度上的限制。

随着船只驶入湖中,沿岸的景象也在逐渐变得模糊,奥兰魔方仍在前方发挥着作用,它们切割着沿路的水草和藻类。

“好了,你现在可以继续说了。”丝翠琪催促着冥德拉。连接处的绳索被篷布覆盖,而魔女们又在上面放了一块木板,准备拿它来烧茶和煮饭——此时冥德拉正坐在上面。

“现在就说?”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刚才为什么要收拾得这么快?”

于是,冥德拉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在人类来看,有些事实在是过于久远,久远到无法想象,但对龙族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直至今日,在他们之中也依旧留存着亲历者,比如森·图芬·拉德菲罗南。他刚好诞生于远古龙族文明的崩解时代,见证了同胞们是怎样自相残杀、怎样将族群一步步拖入无可挽回的深渊之中的。

一个新生儿,在诞生之前会经历相当漫长的孕育过程,人类和雪莫人约要40周,矮人52周,精灵则更长一些,通常会在48至60周不等——而即便如此,一个婴儿在出生之后,也仍无法很快自食其力。相较于人类,远古龙族则有着更加漫长的成长期——在蛋中沉睡的幼龙,通过与圣神之梦的联系,即便从未出生,就可以存在千万年以上。

“永生”是一个不变的话题,是人类不可企及之梦,但早在人类尚未出现在凯德拉尔之前,龙族便能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他们的永生之梦。

第一位圣神究竟是何时出现的,似乎已久远到无法考究——总之,祂创造了永恒的梦境,安抚了躁动且渴望争斗的灵魂。

“你们或许听说过,一头龙在诞生之前会经历一场梦境——自意识诞生的那一刻起,直至被一口吐息唤醒前,这场梦不会被打断,除非这头龙早已在梦境中死亡。我们在梦境中成长、学习,了解自我,然后于苏醒的那一刻忘记一切,但又不是真的忘记——在破壳的那一刻起,我们获得了新生,并不断回忆起旧的自我,再与之慢慢融合,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我们在梦中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是源于理性,源于另一处现实,而非像你们人类的梦,只是由无数片段贸然拼凑而成的臆想。

“一头远古龙族,在出生时就有两位‘父亲’,一位将他唤醒,一位教他本领。我们的巢穴——或者按你们的话说,城市——只一处就有几万头龙栖息于此。城市建于现实,而有着庞大身躯的龙却又在梦的规则笼罩之下变得小之又小,就像现在你们所看到的这样——通过圣神的梦境,我们能在更小的空间建立起更庞大的巢穴,而这样的好处是,我们消耗更少的资源,养活更多的同胞和胞族,以此来得到更长足的发展。

“和人类一样,远古龙族也在探寻时间与空间的秘密,以及世界之外的诸多可能性,除此之外,我们也探讨伦理,探讨如何共存,但好在我们没有如人类那样多如牛毛的烦恼和需求,因为圣神联系着一切,祂深知我们所不解,远触我们所不及——祂即是主导,是典范,是答案。

“梦境是我们最初的乐园,也是永生者最后的归宿,对于一头远古龙族来说,从梦里来,回梦里去,他才算走出了迈向永恒的第一步——成为圣神,又或是与圣神结合,这是获得永生的前提。

“‘成为圣神’对于一头远古龙来说其难度是难以估计的——他的寿命至少要像森图芬那样长,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虽然,一头龙的寿命在人看来是十分悠长的——几千岁又或上万岁,但不管怎样,他们终究会有化为土灰的那一天,而在这之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会选择重回圣神的怀抱,以此求得安宁与长存。”

一个复杂事物存在的越久,它的内部就越趋近于混乱,而随着时间的推进,修复它所付出的代价也将会越来越大。在另一个世界,薛定谔曾有过这样一个观点:生命以负熵为生——以现在的生物学发展来看,这句话说得并不完全恰当,但若要解释远古龙族与圣神之间的联系,或许只凭这一句话就能够说清。人类通过进食,并不能阻止身体的持续衰败,而圣神通过与其子嗣的融合,却能让自身实现长存。

但……何为永生?

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永生不只是躯体的不朽,其中还包含着心灵(意识)的永恒不灭,甚至在某些语境下,只灵魂不灭就意味着永生。

而——灵魂又为何物?

若以非神秘主义的角度来说,它是非物质的,似乎是一种现象,是意识表现的另一种说法,它指导人们察觉到自身的存在。通常,人们更愿意探讨意识(产生)的最低标准,却对意识之上的事物(意识极限)不甚关心——换句话说,意识是否也有它的最大边界?最为复杂的意识(以及意识的复合体及嵌合体),是否还能被定义为意识?就比如,宽容是一种美德,但无条件的宽容即为冷漠。

远古龙族的圣神,正如忒修斯之船:通过不断融合与分离,祂的意识和肉体永远都处于变化之中,以此来保证其庞大生命的低熵状态。

被融合者不再有躯体,他的肉身与意识与圣神交汇、相融,以此来获得最大的满足。他们的意识汇集于两处——一部分归于圣神的灵魂,一部分回归于诞生之初的梦境;他们的肉体则变成了“养分”,圣神以此来“孕育”新生。

船行至水深处,湖面反而平稳了许多,此时时间刚过正午,四周的一切都显得白茫茫的,看不真切。

“圣神到底长什么样子?”艾琳德问冥德拉,“为什么听着感觉……这东西好像有点邪恶。”

“反正不是个大肉球。”冥德拉说,“我没见过圣神的样子,但听森图芬说,‘狄法芬’是一头六翅的黑龙,‘拉托纳芬’是一头造型怪异又优美的长颈白龙……”

“远古龙族……他们最后都要回归圣神的梦境吗?”伊芙打断了他的话——冥德拉所说的那些关于圣神的传说,总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

“大多数都是。如果人像龙一样长寿,我猜大部分人最后可能都会死于意外,因为太脆弱了,但龙有着强大的躯体,所以他们最终都会遵循自己的选择,投入圣神的怀抱。”冥德拉说,“而且,这其中有一多半的成员,会选择在青壮年时期完成这件事,也就是500岁左右的时候……我猜他们那时也差不多该活腻了。”

“也就是说,这种永生是在梦境中的永生——他们把自己困在了一个虚假的梦境里。”

“什么是‘虚假’?”冥德拉反问她,“一头龙的初意识在圣神的梦境中产生,而在很久之后,这头龙的肉身才于现实诞生——这所谓的‘现实’——现实是残酷的,也是难以塑造的,对于长存于梦境中的龙来说,现实或许才是虚假的,所以回归才极具诱惑力。”

“那你呢?你也想回归梦境?”

“时间还太短了,我对梦境只有模糊的印象,偶尔才能听见一种模糊的呼唤。”冥德拉话锋一转,又道:“但那又如何呢?圣神早已陨落,最后只能留下像咱们现在看到的……这种衰败的梦境废墟,如今的我们早已失去了永恒的归处。”

这的确令人唏嘘。

听到他的话后,伊芙的心中又有所感悟——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似乎也经历过一次破壳而出的过程。

自己是从梦境来到了现实吗?

何为现实?何为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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